《一个女人的史诗》作者:严歌苓_第4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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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踏实。心满意足的人一般不和别人计较太多,让这个可怜虫用一颗妒嫉得发绿的心去咒骂“活该”吧。

“我真为你可惜,小菲姐。其实你在大会上表个态,不用书面宣言就行。”

“表什么态呀?”她好脾气好心绪地看着他。

“说你和欧阳庾是两个阶级,两种人。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不和,他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反动言论、反DANG作品你早就看不惯。你看,这部很简单嘛?”

小菲又朝他看一眼:“当时他推荐我读的书,你不是也读过几本吗?”

陈益群脸扳下来。他现在是新的领导,是一个幸福家庭的男主人。对过去的情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他说:“那好吧。就这样。”

接下来是新导演找她谈话。内容差不多,更是从事业角度唤起她觉悟。团里已多次开会,田苏菲再不和她状复划清界限,所有的主角都抹下来。锅炉房的老师傅干不动了,让田苏菲学学烧开水吧。从此话剧团的人听见锅炉房常常传出嘹亮的朗诵:“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回肠荡气,新来的年轻演员们说:“锅炉房的老师傅台词功夫太棒了!”

小菲给自己每月一次探亲假:夜里赶慢车,第二天上午到达欧阳庾所在的劳教农场。原先这里是收管不良少年的,现在少年们出去造反了,盐碱田里一大片头发花白、背脊弯曲的身影。欧阳庾是最年轻的一个。每次他老远就叫她“小菲!”

她看见他,迎着跑上去。烧锅炉烧得发胖了,她圆咚咚红扑扑地扑到他面前。总是这次夜班车,他到了这一天这个时辰就变得眼巴巴的。她会在这里带大半天,一般都是被褥拆洗晾晒,该补的补上。从棉被到蚊帐,艰难日子跟长牙齿似的,东西很快都给它咬出洞来。什么“踏青”?也就是两人在树荫下坐一会,她逼他把几个茶卤蛋吃下去。她知道他拿到食堂就靠不住了,自己连一个整蛋黄都落不下。他边吃边问家里的事,她细声细气讲爷爷和小雪如何要好,母亲如何掌管家里的伙食开支。她当然报喜不报忧:欧阳雪如何一场大祸接一场大祸地闯,爷爷如何怀疑到欧阳蔚如的自杀,几次提出要回上海,被她拦下来。她连自己成了半个工人阶级也不向他提。

每次她离开少年劳教农场,他都送她到场门口。他是出不去的,但一直看她走上坡,再走下坡。坡下是个小火车站,她乘同样的夜班慢车回去,到省城正好是给锅炉添煤的时间。回去的夜班车上,她已经在计划,下次给他带什么吃的,拆洗什么。她一直想把欧阳雪带去一次,但四块多钱的火车票把这打算往后推延。一见到爷爷,她神采飞扬地形容欧阳庾的好气色好心情,编着说着,把劳教农场几乎形容成了一个度假圣地。风景好啦,空气好啦,周围全是老朋友。省长和夫人也和大家同吃同住。爷爷的反应一如往常,淡淡地说:“蛮好,蛮好。”她只和母亲说实话。说欧阳庾如何黑瘦、判若两人。即便是一群黑帮,也有人奸有人忠厚,奸的就把重活推给欧阳庾这样的厚道人,每次去都看他一人拉小车,别人是两人拉。得了便宜的人还卖乖,叫四十来岁的欧阳庾“小伙子”。

每回母亲听她说完,都叹口气。有时老太太会使劲看她一眼。老太太这时是惊异,没想到她的女儿快成孟姜女了。自从小菲改做锅炉师傅,演出补助、排练加班费全停发。赤膊工资拿到小菲手里,房租水电一一除去,剩下的在她抽屉里耽不到半个月。她把明细账算给母亲听,老太太决定从此开一个伙,由她统一掌厨。首先,她叫小菲每天背一包碳核回来。锅炉房没别的油水,从炉灰里扒些碳核还是实惠的。碳核好烧,也省下每月五六块钱的煤钱。母亲虽然不如前些年硬朗,但带上欧阳雪去菜场,她还撑得住。文斗完了夺权,夺权之后武斗,接下来肉食就更紧缺。老太太去郊区农民家里买鸡蛋、鸭蛋、泥鳅、蛤蟆。挖空心思,让每一餐饭都少不过三个菜。泥鳅拱豆腐,蛤蟆炖千张,都成了老爷子最爱吃的菜。鸡蛋和鸭蛋全腌起来,小菲探亲时带给欧阳庾。有次小菲见母亲煮了四个咸鸭蛋,叫欧阳雪带到学校,她立刻反对:咸蛋必须省给欧阳庾一人吃,因为其他食品不好带上火车。

母亲动怒了:“你女儿就不配吃两个咸蛋?”

“不是,妈!泥鳅、蛤蟆尽她吃嘛!咸蛋能省下……”

母亲打断她:“真会过!不该省瞎省!说你搅不匀你还不肯信,你看看,不是太稠就是太稀,一两百个咸蛋让你省呀省的省给蛆吃去了!”

腌蛋的黄泥细密浮动,繁忙无比,另一个生命世界昌盛起来,小菲立刻要把两只坛子拖出去扔了。

“说你搅不匀吧?扔坛子扔蛋做什么呢?洗洗煮煮,剥了蛋壳都是上好的咸蛋!”

母亲把一百多个咸蛋从蛆的千军万马中争夺出来,洗掉顽抗的一些散兵游勇,分三大锅煮熟。煮熟后的咸蛋即使在夏天也能存放一个月。她一边忙绿,一边数落:“我说呢,一夜功夫她成了会过日子的人了!看她会抠不会抠?从女儿嘴里抠,抠给哪个了?养得一窝子蛆白白胖胖的。”她看也不看在一边帮忙的小菲:“说她女儿败家子呢!生几条蛆她连蛆带坛子带咸蛋都要给我扔出去。你说她扔我坛子扔我咸蛋做什么?坛子也惹她了?她都会过日子?她要会过,裁缝都不偷布了,厨子不偷油了,徐树海都不偷懒了!”

徐树海是伍老板几十年前雇来做店小二的外甥,是全巷子的著名懒人,一解放就不知去向了。母亲数落人有时会结合现实和过去的熟人。

还像从前一样,外孙女怎么都让她顺眼顺心,从不许小菲说重一句。问一声:“小雪你不在学校上课整天在外面干什么?”老太太帮外孙女回答:“那能干什么?大家干什么她干什么:干革命!”小雪十八岁了,即便有爷爷给她上课,小菲也怎么看她怎么危险。她总是叫她不要随便结交人,世面乱,大家无法无天,不是人人都可以做朋友的。她全静静地听,听完笑笑。小菲明知她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该在外面飞檐走壁照样飞去。终于有一天,她在团里值班,夜里十一点下班,她灵机一动便去了母亲家。

欧阳雪居然还没回家。她走出去,在巷子口等着,十二点左右,一大群男孩女孩骑着五六辆自行车过来。一辆自行车上前头带个人后头带个人,又谈又笑,一个业余马戏团似的。其中一个男孩子带着欧阳雪。到了巷口欧阳雪跳鞍马那样双手撑后座,两条长腿横空一跃,落地时双脚并拢。看来在这个马戏班混得时间不短。大家招呼她“明儿见!”小菲纳闷,怎么京腔也来了?

“你给我站住!”小菲在女儿向巷子里飞跑时叫道。

欧阳雪站住了。没什么惊恐万状,也不尴尬,还挺不耐烦,意思是:亏你也是文化人,怎么打起自家人埋伏来了?

“你们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好事!这些人是谁?”

“我朋友。”

“怎么是北京人?”

“北京人怎么了?”

“今天你不说实话,我陪你站在这里。军管会来巡逻,我可以把你交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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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谁呀?”

“吓不住你?那好,我说到做到。”小菲看一下表,清了清喉咙,表示惩罚正式开始。

小菲和欧阳雪拼耐力绝不是对手。女孩找了根电线杆,背抵上去,靠得踏踏实实。小菲走过去走过来,叹气清嗓子吐痰,半小时就投降了。她打破僵局,从女孩的不懂事不体谅,讲到家里的经济困难,讲到她的父亲。小菲忘了自己这两年的充实和满足,讲着讲着又泣不成声。小菲的哭声是她目前治女儿的撒手锏。女儿和状复一样,都是糍粑心肠。女儿不忍了,把实情告诉了她。刚才那帮男孩女孩中确实有三四个是从北京来的。他们父亲、母亲的境遇和她父亲相仿,到这座省城来是投靠亲戚。她和他们是难兄难妹,在一块读书、打球。小菲估摸一下,觉得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实话。光读读书、打打球?他们才不会这么乖,肯定少不了危险的恶作剧。

证实她直觉是半个月之后。欧阳雪被学校拘留了。她和一个北京的在逃分子藏在教室里“搞见不得人的事”,被军宣队抓了起来。军宣队告诉小菲,那个在逃分子是一位著名画家的儿子,在北京斗殴欠了人命。欧阳雪跟他陷入了情网。

军宣队说欧阳雪态度极差劲,装聋作哑,必须拘她一阵。母女见面也不行。最后小菲被放进去,限时五分钟。五分钟来不及教育她什么,既然过去那么多个小时的教育都白搭了。欧阳雪脸白得像石膏。几十年前欧阳庾一定和她一样抱定牺牲的信念,白着一张脸面对刑罚。一个是“若为自由故”,一个是“若为爱情故”,这父女俩缺了理想主义,比缺了空气粮食还活不了。小菲只是默默垂泪,要十八岁的女孩看看,她还要把她妈逼成什么样?

撒谎一夜、两夜好办,欧阳雪一直被关下去,她怎么把她的谎言向两个老人续下去?她只好去找都副司令。有两年没见老头子了,小菲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她现在体重增加了二十斤,过去的衣服穿不下去是一回事,就是穿的下她也不能穿,一穿就是牛鬼蛇神。满街都是黄军装,也不知道都从哪里来的。她问邻居十六岁的红卫兵女儿,她的黄军装是从哪里买的。邻居女儿说:“我身上这件你要吗?五十斤粮票。”

都副司令一见小菲,眼睛一鼓。她知道自己打扮得糟透了。不过几句话一谈,她还是老头子的梦中情人。老头子哈哈笑道:“胖了好,胖了宽厚!”再胖小菲的小身段还在,在一个六十岁老头子面前扭扭还有看头。说着说着,小菲哭起来。怎么养出这么个女儿?为了她三夜睡不着。

听她把原委说完,都副司令说:“你管不了,我来吧!”他手已经伸到大办公桌的电话上,大声叫总机班接子弟中学军宣队。电话一通,他说:“把那个叫欧阳雪的女孩子翻出来。放到我这里来。……人不要关嘛,审你照审嘛!”

半小时之后欧阳雪已坐在都副司令办公室的天蓝沙发上。她两腮凹陷,眼皮浮肿,想必她这两天一直在闹绝食。她刚要说话,都副司令瞪他一眼。

“你做的事我统统不知道,啊?”都副司令说。“我就知道没人管得了你。高三了吧?学校也上到头了。你以为我要管你?我更管不了你!你那小脑瓜里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下辈子都懂不了。我不管你。有人能管你!谁呀?部队!”

小菲看看老头子,又看看女儿。欧阳雪沉静地看着这个矮矮胖胖表情丰富的老军人。

“送你去部队。今年十月下旬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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