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散步》作者:宗白华_第34頁
在线阅读
上─页第34/45页 下─页
襟潇洒:

王司州(修龄)在谢公坐,咏“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九歌句)语人云:“‘当尔时’觉一坐无人!”

桓温读高士传,至于陵仲子,便掷去曰:“谁能作此溪刻自处”这不是善恶之彼岸的超然的美和超然的道德吗?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晋人用这两句诗写下他的千古风流和不朽的豪情!

(原载1940年《学灯》)

附:清谈与析理

拙稿《论<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第五段中关于晋人的清谈,未及详论,现拟以此段补足之。

被后世诟病的魏晋人的清谈,本是产生于探求玄理的动机。王导称之为“共谈析理”。嵇康《琴赋》里说:“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析理”须有逻辑的头脑,理智的良心和探求真理的热忱。青年夭折的大思想家王弼就是这样一个人物。(1)何晏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弼),见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际矣。”“论天人之际”,当是魏晋人“共谈析理”的最后目标。《世说》又载:

“殷浩、谢安诸人共集,谢因问殷:‘眼往万属形,万形来入眼否?’”

是则由“论天人之际”的形而上学的探讨注意到知识论了。

当时一般哲学空气极为浓厚,热中功名的锺会也急急地要把他的哲学著作求嵇康的鉴赏,情形可笑:

“锺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但是古代哲理探讨的进步,多由于座谈辩难。柏拉图的全部哲学思想用座谈对话的体裁写出来。苏格拉底把哲学带到街头,他的街头论道是西洋哲学史中最有生气的一页。印度古代哲学的辩争尤非常激烈。孔子的真正人格和思想也只表现在《论语》里。魏晋的思想家在清谈辩难中显出他们活泼飞跃的析理的兴趣和思辨的精神。《世说》载:

“何晏为吏部尚书,有威望。时谈客盈座。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座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座所不及。”

当时人辩论名理,不仅是“理致甚微”,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可惜当时没有一位文学天才把重要的清谈辩难详细记录下来,否则中国哲学史里将会有可以比美柏拉图对话集的作品。

我们读《世说》下面这段记载,可以想象当时谈理时的风度和内容的精彩。

“支道林、许(询)、谢(安)、盛德,共集王(濛)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既时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使四座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座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复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座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

谢安在清谈上也表现出他领袖人群的气度。晋人的艺术气质使“共谈析理”也成了一种艺术创作。

支道林、许询诸人共在会稽王(简文)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 讲。支通一义,四座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但支道林并不忘这种辩论应该是“求理中之谈”。《世说》载:

许询少时,人以比王苟子。许大不平。时诸人士及于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王亦在焉。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更相复疏,王复屈。许谓支法师曰:“弟子向语何如?”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之谈哉?”

可见“共谈析理”才是清谈真正目的,我们最后再欣赏这求真爱美的时代里一个“共谈析理”的艺术杰作:

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

大化流衍,一息不停,方以为“至”,倏焉已“去”,云“至”云“去”,都是名言所执。故飞鸟之影,莫见其移,而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孔子川上之叹,桓温摇落之悲,卫玠的“对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王孝伯叹赏于古诗“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晋人这种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已由乐广把它概括在辞约而旨达的“析理”中了。

(一九四○年,写于重庆)

注:
(1)何宴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锺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三国志·锺会传》裴松之注)按:王弼此言极精,他是老、庄学派中富有积极精神的人。一个积极的文化价值与人生价值的境界可以由此建立。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網※

 
希腊哲学家的艺术理论

一、形式与表现

艺术有“形式”的结构,如数量的比例(建筑)、色彩的和谐 (绘画)、音律的节奏(音乐),使平凡的现实超入美境。但这“形式”里面也同时深深地启示了精神的意义、生命的境界、心灵的幽韵。

艺术家往往倾向以“形式”为艺术的基本,因为他们的使命是将生命表现于形式之中。而哲学家则往往静观领略艺术品里心灵的启示,以精神与生命的表现为艺术的价值。

希腊艺术理论的开始就分这两派不同的倾向。克山罗风 (Xenophon)在他的回忆录中记述苏格拉底(Socrate)曾经一次与大雕刻家哀莱东(Kleiton)的谈话,后人推测就是指波里克勒(Polycrate)。当这位大艺术家说出“美”是基于数与量的比例时,这位哲学家就很怀疑地问道:“艺术的任务恐怕还是在表现出心灵的内容罢?”苏格拉底又希望从画家拔哈希和斯知道艺术家用何手段能将这有趣的、窈窕的、温柔的,可爱的心灵神韵表现出来。苏格拉底所重视的是艺术的精神内涵。

但希腊的哲学家未尝没有以艺术家的观点来看这宇宙的。宇宙这个名词(Cosmos)在希腊就包含着“和谐、数量、秩序”等意义。毕达哥拉斯以“数”为宇宙的原理。当他发现音之高度与弦之长度成为整齐的比例时,他将何等地惊奇感动,觉着宇宙的秘密已在他面前呈露:一面是“数”的永久定律,一面即是至美和谐的音乐。弦上的节奏即是那横贯全部宇宙之和谐的象征!美即是数,数即是宇宙的中心结构,艺术家是探手于宇宙的秘密的!

但音乐不只是数的形式的构造,也同时深深地表现了人类心灵最深最秘处的情调与律动。音乐对于人心的和谐、行为的节奏,极有影响。苏格拉底是个人生哲学者,在他是人生伦理的问题比宇宙本体问题还更重要。所以他看艺术的内容比形式尤为要紧。而西洋美学中形式主义与内容主义的争执,人生艺术与唯美艺术的分歧,已经从此开始。但我们看来,音乐是形式的和谐,也是心灵的律动,一镜的两面是不能分开的。心灵必须表现于形式之中,而形式必须是心灵的节奏,就同大宇宙的秩序定律与生命之流动演进不相违背,而同为一体一样。

二、原始美与艺术创造

艺术不只是和谐的形式与心灵的表现,还有自然景物的描摹。“景”、“情”、“形”是艺术的三层结构。毕达哥拉斯以宇宙的本体为纯粹数的秩序,而艺术如音乐是同样地以“数的比例”为基础,因此艺术的地位很高。苏格拉底以艺术有心灵的影响而承认它的人生价值。而柏拉图则因艺术是描摹自然影像而贬斥之。他以为纯粹的美或“原始的美”是居住于纯粹形式的世界,就是万象之永久型范,所谓观念世界。美是属于宇宙本体的。(这一点上与毕达哥拉斯同义。)真、善、美是居住在一处。但它们的处所是超越的、抽象的、纯精神性的。只有从感官世界解脱了的纯洁心灵才能接触它。我们感官所经验的自然现象,是这真形世界的影象。艺术是描摹这些偶然的变幻的影子,它的材料是感官界的物质,它的作用是感官的刺激。所以艺术不惟不能引着我们达到真理,止于至善,且是一种极大的障碍与蒙蔽。它是真理的“走形”,真形的“曲影”。柏拉图根据他这种形而上学的观点贬斥艺术的价值,推崇“原始美”。我们设若要挽救艺术的价值与地位,也只有证明艺术不是专造幻象以娱人耳目。它反而是宇宙万物真相的阐明、人生意义的启示。证明它所表现的正是世界的真实的型象,然后艺术才有它的庄严、有它的伟大使命。不是市场上贸易肉感的货物,如柏拉图所轻视所排斥的。(柏氏以后的艺术理论是走的这条路)

三、艺术家在社会上的地位

柏拉图这样的看轻艺术,贱视艺术家,甚至要把他们排斥于他的理想共和国之外,而柏拉图自己在他的语录文章里却表示了他是一位大诗人,他对于大宇宙的美是极其了解,极热烈地崇拜的。另一方面我们看见希腊的伟大雕刻与建筑确是表现了最崇高、最华贵、最静穆的美与和谐。真是宇宙和谐的象征,并不仅是感官的刺激,如近代的颓废的艺术。而希腊艺术家会遭这位哲学家如此的轻视,恐怕总有深一层的理由罢!第一点,希腊的哲学是世界上最理性的哲学,它是扫开一切传统的神话——希腊的神话是何等优美与伟大——以寻求纯粹论理的客观真理。它发现了物质元子与数量关系是宇宙构造最合理的解释。 (数理的自然科学不产生于中国、印度,而产于欧洲,除社会条件外,实基于希腊的唯理主义,它的逻辑与几何。)于是那些以神话传说为题材,替迷信作宣传的艺术与艺术家,自然要被那努力寻求清明智慧的哲学家如柏拉图所厌恶了。真理与迷信是不相容的。第二点,希腊的艺术家在社会上的地位,是被上层阶级所看不起的手工艺者、卖艺糊口的劳动者、丑角、说笑
上─页 下─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