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作者:贾平凹_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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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场点钱,有人围过去看热闹,但更多的人站在各自家门口叽叽咕咕说话。西夏才走到一家小饭店门口,几个卖了木料的人就在门口喊:“来一瓶酒,一盘腊肉,下五碗面,辣子要旺些啊!”店主走过来,靠在右门框上,一条腿蹬在左门扇上,说:“不卖饭!”山民一脸的得意,冷不丁就疑惑了,说“店门开着,锅里冒着热气,怎么不卖饭?你以为山里人掏不起钱?!”从怀里掏了钱,一沓崭新的票子,刷啦刷啦地抖。店主说:“吃屎的把属屎的还箍住了?!不卖就是不卖,你有钱到地板厂去买,或者回你们白云寨去买!”山民愣在那里,立时脖子发粗,脸也涨红了,但随之咽了唾沫,说:“不卖了好,你少赚我钱了,我也给我省下了,高老庄这么大的地方,还能把我们饿死了!”嘟嘟讷讷走去。西夏立即明白这些卖木料的是白云寨的山民,她也不敢多嘴,偏生出许多兴趣,往土场子走去。有人就问走过来的一个山民:“那根木头得了多少钱?”回答说:“五十元。”那人说:“那么贵的,你们白云寨人发啦!”回答说:“贵什么呀,我们那儿就只有个树多,换几个钱,哪能比了你们镇街上人?”旁边就有人呸地吐了一口。那人说:“你吐谁哩?”吐口水的人转身进了屋,说:“你眼红,那你去把你祖坟上的柏树砍了卖么!”又砰地把门关了。被吐的人叫道:“我就眼红哩,吃不了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你呸我你嘴里是吃了死娃子啦?”正要来一场吵闹的,谁个在喊:“蔡老黑来了!”蔡老黑披着一件衫子从小巷子走出来,手里提着酒瓶子,在街面上哗地摔碎,吼道:“鹿茂!鹿茂!”
西夏在土场上瞅了半会儿,才发现鹿茂耳朵上夹着一枝铅笔,在那里帮着量过一根木头了,就用笔在木头上作记录,听见蔡老黑在吼叫,低了头就往近旁的一个公共厕所里钻,但蔡老黑骂得他走不进厕所去。西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是多结实的鹿茂,竟一下子变得弯腰驼背,头发干枯,两腮无肉,如是一摊药渣。不禁作想:苏红真的是吸尽了他的精气神吗?蔡老黑还在骂着:“鹿茂,你怕什么,你耗子见了猫了?你往哪里钻,那是女厕所,厕所里有婆娘们蹲着,你要钻到X里边去吗?”鹿茂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厕所门口看见了女厕所的牌子,站住了,转过头来,脸上笑嘻嘻地,说:“黑哥呀,叫我哩吗?”蔡老黑说:“你过来!”鹿茂走过来,还在笑着,笑得很难看。蔡老黑说:“鹿茂,你心瞎了我眼也瞎了,你做啥哩?”鹿茂说:“没做啥,帮着量量尺寸。”蔡老黑说:“苏红给你奶吃了,还是X让你日了,你给她量尺寸?”鹿茂不笑了,说:“你喝多了,黑哥!”蔡老黑说:“我喝多了我睡着都比你灵醒!我蔡老黑现在背时了,你不跟我就不跟我,你却从背后X我尻子哩,你这个汉奸,叛徒,吃软饭的货!”鹿茂脸上红一片白一片不是颜色,眼瞧着已经生气了,可拿眼瞪了瞪蔡老黑,一转身却走了。蔡老黑竟扑过去,骂:“你是汉子你说么,你走啥哩,你还瞪我,你再瞪我一眼!”拾起一块石头就扔过去,鹿茂头一歪,石头落在一只狗的身上,狗嗷嗷地叫着跑开。旁边人就抱住了蔡老黑,一齐说:“老黑,老黑,都是好朋友,你这是咋啦?”蔡老黑说:“是好朋友我才咽不下这口气哩,这几年你鹿茂挣了钱,你凭谁挣了钱?酒厂一倒,我葡萄园一废,你三天没黑就给苏红溜屁眼了?你不如一个狗么,狗还不嫌主人贫哩!”众人一边把蔡老黑压坐在台阶上,去谁家舀了一碗浆水让喝,一边有人就去对鹿茂说:“你不要回嘴,他喝多了,你还不快走!”鹿茂说:“你让他来打么,我不是他娃,也不是他的长工!”说着也再不去丈量木头,从一个巷子进去不见了。蔡老黑还在那里叫骂,谁也按不住,挣脱了众人,却发现已没了鹿茂,就一时孤独,嘿嘿嘿地笑。西夏身边一人说:“醉啦醉啦,要倒呀要倒呀!”蔡老黑果然笑着笑着就倒下去,趴在地上不动了。
西夏再没回到蔡老先生那儿去,街上都是看吵架热闹的人,蔡老先生一定也知道了这事,再去必定是尴尬人说尴尬事了,不如在镇街寻些碑刻去看,就当下问一家铁匠铺里人,哪儿见到有旧碑子?铁匠铺拉风箱的是个老头,说:“哪儿有?高老庄碑子多啦,蝎子夹北村有块《战功碑》,《瘗祭碑》,蝎子夹南村有块《土地祠创建灵亭碑》,《息讼端杜争竟告示碑》,蝎子尾涝池那儿原有魁星楼,关帝庙的,那碑子就多了。”西夏说:“蝎子尾涝池那儿什么也没有么!”老头嗯嗯了半天,说:“噢噢,那是修了十八亩地的过水涵洞了!”老头似乎觉得白说了一回,也不肯再说了,从后院提了一笼煤块进来的小铁匠却说:“背街高世希家的拴驴桩不就是个碑子吗?”西夏忙问:“高世希家怎个走?”小铁匠说:“从前边那个巷子往北,再往东,见棵白皮松了,往南一拐,头一家就是。”西夏赶忙谢了,循路而去,果然那家门前立块碑子,宽二尺,高则四尺,是块宗碑,但碑中凿了一洞。西夏想,这洞便是拴驴缀绳用的吧,就读那碑文,碑文里竟有四处错别字:盖闻“欲知前世音(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音(因),今生作者是。”果报之灵,岂虚语哉。语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为恶小而为之。”信有然也。兹者斯境有口口口口口口僻壤,实乃通道,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因属险峻,日久口口口口口民至此而步止,骚人至此而兴磋。我等目击伤心,因功(工)成(程)浩大,独力难成,是以募化众善,解囊捐资,共相(襄)厥成。今已告竣,勒石刊名,永垂不朽矣。
抄录完毕,回到蝎子尾村,子路和牛坤在一棵柿树上寻着蛋柿摘,柿树高大,该粗的树干非常粗,该细的枝梗非常细,拳大的柿子还都是青的,但偶尔却有了红艳艳的蛋柿,子路猴一样地趴在树上,蛋柿摘不着,就使劲摇树,牛坤在下边接不着,过来的迷胡叔却仰面大张了口,一颗蛋柿不偏不倚掉在嘴里,也脏了半个脸。牛坤气得直骂疯子,故意扑过去要打,迷胡叔紧跑慢跑,跑出三丈远,放慢步子,手背在身后一闪一跃地唱着走了。西夏把子路从树上叫下来,叙说着镇街上发生的事,牛坤说:“鹿茂和老黑是笼子不离笼攀儿的人,说走就走了?苏红也够有办法,把鹿茂一挖走,等于把老黑的筋抽了!”西夏说:“老鼠想吃猫食哩。”牛坤说:“嗯?”西夏却不再往下说,她看见了牛坤用手擦衫子上的一片蛋柿汁,擦不净,脱了衫子抓一把干土蹭,牛坤的前胸和后背都长着一道毛。只有高大强壮的男人才长胸毛的,罗圈腿的矮子牛坤却长这么凶的毛,而且后背上也是!子路说“西夏,你瞧瞧,我和牛坤一比,我是舞台上的小生呢。”牛坤说:“我这叫青龙,若遇见白虎,我是能压住的!”西夏说“什么是白虎?”牛坤笑了笑说:“这让子路给你说!”子路说:“女人不长毛,就是白虎。”西夏猛地想起了苏红,却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转身走了。
吃中午饭的时候,子路照例端了海碗去扁枝柏下去吃,那儿集中了许多人,子路可以收集到许多方言土语。西夏一直没去过,她不习惯端海碗,又不习惯蹴在树根上或土地上吃,而且那儿不远处就有个尿窖子厕所,她嫌不干净。子路吃完一碗回来,西夏问今日村人都说了些什么,子路说:“还不是说蔡老黑骂鹿茂!”西夏也就端了一碗出去。大家见西夏来了,都敲了碗沿说:“吃我家饭不?”西夏也敲了碗沿,说:“不啦,我娘做的是搅团,谁要吃到我家去盛!”有人就说:“城里人也吃搅团?那是你娘哄你的,哄上坡就没了!”西夏说:“什么是哄上坡?”回答说:“搅团太软,不顶饥,吃得再饱,若上山挑粪,没走到坡顶,一泡尿就尿完了!你娘舍不得给你吃好的!”西夏说:“搅团软?我在街上听蔡老黑骂鹿茂是吃软饭,原来吃的是搅团!”大家哄地笑了,说:“鹿茂才不吃搅团,他吃苏红的饭!”西夏知道又弄错了,却也高兴又逗起大家说蔡老黑和鹿茂的话头,于是就听到了有人说鹿茂的纸箱厂很快就要附属地板厂了,地板厂生意那么好,鹿茂真的要大发了,有人却说鹿茂可怜了,在药店里买了那么多的春[yào],人现在像鬼一样,眼圈发黑,走路打趔趄,一定是脚手心发热,感觉骨头里都是空的。栓子的媳妇怀里抱着孩子,孩子要在碗里用筷子戳,那媳妇却歪了身子,只顾自己喝,碗里是苞谷糁儿面条,面条早捞吃了,剩下清汤寡水,媳妇喝完了,满嘴满牙的苞谷糁儿,说:“骨头里都是空的?德胜,你咋知道这些?你是不是给我嫂子交了公粮还在外卖余粮的?”德胜说:“卖给你呀!”栓子的媳妇说:“你还能舍得卖给我?兰兰,给娘再盛一碗去!”兰兰是她的大女儿,偏不愿意去,她就拿了空碗在舔。怀里的孩子也要舔,舔不着,哇哇地哭。德胜说:“我还能吃上你的饭?瞧你婆娘,和娃娃争着舔哩!”栓子的媳妇说:“这碎仔胡捣呢,我吃了才能给他有奶吃。”旁边人说:“你坐在这里一连吃了三碗了,你还叫女儿去盛,你肚子里吃进个牛怕也不够哩!”栓子的媳妇说:“饭还没占住你那嘴!吃得多是饭里没油水么,我家怎能像你家的茶饭好,你掌柜的在厂里干事,能挣钱呀!”德胜就对那人说:“哎呀,鹿茂吃软饭,你可得盯好你男人,别也吃了苏红的软饭!”大家就又哄哄笑,那人说:“家里猪都饿得哼哼哩,他还有粜的糠?!”当下几个人就把饭笑喷了。一人高声说:“小心下巴!”众人看时,巷道口站着顺善。顺善站在那里笑着招呼,却不过来,西夏端了碗就走近去。①①文①檔①共①享①與①在①線①閱①讀①
西夏是听娘说过的,顺善和蔡老黑一块陪了南驴伯去的县医院,蔡老黑在医院寻熟人安顿好了住院就回来了,而顺善是留着的,怎么就也回来了?西夏走近去问顺善吃过饭没有,顺善说吃过了,才在南驴伯家吃的。西夏说:“不是说住上医院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是没甚大事?”顺善说:“是癌症。”西夏差点把碗掉在地上,说:“癌症?不会搞错吧?”顺善说:“这错不了。南驴伯一听说是癌,说啥也不住院了,得了这病国家主席都没治的,他白花那钱干啥?就回来了。”顺善的话使大家都没了心思再吃饭,说:“真的就得了这病了,才死了儿子又要死老子,这老天咋就不睁睁眼?”德胜说:“这都是让那菜花气的来,人是着不得一口气的!”栓子媳妇说:“这几年挨家挨户地得癌症哩,今春到现在没人生病,我心里还嘀咕,今年这指标得空下了,没想轮到了南驴伯!唉,你们还嫌我吃得多哩,谁知道吃了今儿还有没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