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作者:贾平凹_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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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话早开言,吾好布生涯。播种有迟早,各宜依时下,务农本争春,节令趁勿差。夏季正耕耘,闲情少关心,时来不可误,苗从何处生?刈麦兼晚种,栽插桑蚕纷。非谈古今时,鸣蝉恐寒生。秋风白露生,劝君莫远行,谷黄宜早收,免致求别人。仲秋防霪雨,霉烂潮湿深,晒干与上仓,早纳国课征。冬季霜风起,收拾柴和米,围炉课儿读,与客谈家计。把酒话桑麻,同乐太平世。祈天尧舜日,击壤而歌欤。
  读毕,想这块碑子怎么立在这里?就听寺门口两个和尚在说着稷甲岭的崖崩,和崖崩崩出的那只千年老龟。回头看看,顺善已经过去了,却又过来三人一边走一边说:“雷刚一身杀气的,鬼也敢寻着他老婆?”“恐怕也就是他杀生太多。”“我以前不信的,现在不由你不信,菜花的男人与她没亲没故,她说的和他的声也一模一样,这才怪了?!”“这怪啥哩,东川三月份还出了个再生人呢。”“什么是再生人?”“就是人死了十年八年,突然几十里外有人来寻他老婆,来的人年轻轻的,老婆却五十岁了,说他生前是这老女人的丈夫,能把生前的事说得清清楚楚,连那女人屁股上有颗痣也说得出来!”西夏听得糊糊涂涂,出了巷子,许多人在嚷嚷要去看雷刚媳妇鬼附了体了,她也不知雷刚媳妇是谁,便跟着人往街东头走。一直走到背街土场子前一户人家,院子里挤满了人,一个女人倒在台阶上双目紧闭,却大声说:“我是得得,我饿得很么,你让菜花来!菜花给我的饭放在柜盖上,他们都抢哩,我抢不到,让菜花把饭给我送到坟上来!”旁边人都目瞪口呆,一个光头汉子就抱了那女人,呼叫:“香香,香香,你醒醒,我是谁?我是雷刚!”香香眼睛仍是不睁,说:“我认不得你,你把菜花叫来!”有人就叫:“去叫菜花来,菜花不来,这横死鬼不走哩!”香香说:“菜花,菜花,我有一双鞋,是胶鞋,我藏在堂屋的架板上,我要穿哩!”就有人说:“谁去南驴伯家看看,是不是有胶鞋藏在架板上,就知道是真得得还是假得得,或是香香装神弄鬼故意要吓雷刚哩!”雷刚说:“香香没这瞎毛病,别人怕老婆,她却是听我的。”旁边人说:“别人怕老婆,你是老婆不怕!”西夏也觉得奇怪,在省城从来没听说过鬼魂附体的事,乡下的鬼倒厉害了?院门口就有人喊:“蔡老黑来了,鬼怕恶人的!”果然众人闪开,蔡老黑拿了一根桃木条走进来,老远说:“是得得缠人了,这得得老实疙瘩子,他来缠什么,害得雷刚猪也杀不了了!我看看。”西夏忙缩头在人背后不让蔡老黑看见,却见蔡老黑过去让雷刚拿一个簸箕来,盖在香香身上,就用桃木条连连抽打,厉声问:“你是谁?”香香说:“我是得得。”蔡老黑说:“得得,你死了就死了,你胡跑什么,雷刚正要杀猪给你叔过三周年呀,你这么害雷刚的老婆,你四叔也饶不了你!”香香说:“这我不管!”蔡老黑说:“你走吧,你有冤你去找地板厂的老板么,他们城里人占了高老庄的土地,用了高老庄的资源,他们富得流油哩,你来缠香香算什么,活着窝囊做鬼也窝囊?!”众人就嘿嘿笑。香香说:“我去厂里了,厂里人气太旺,我不敢去!”蔡老黑说:“那你就欺软的来了?!你走不走?”香香说:“我不走。”蔡老黑叭叭叭连抽了七八下桃条,香香就叫起来“我走我走,可你得答应让菜花把饭送到坟上。”蔡老黑说“这我给菜花说。”香香说:“我还要鞋哩,那鞋不能给菜花她哥穿!”蔡老黑说:“这我也说,你走!”香香忽地睁开了眼,一时头上脸上汗珠咕噜噜滚下来,好像是才耕完一块地似的,说:“我这在哪儿?”众人一哇声喊:“鬼走了,鬼走了,瞧她现在的声就是香香的声了!香香,你知道刚才说的什么吗?”香香说:“我说什么了?我要喝水!”蔡老黑说:“把人背回炕上去,都散了去,散了去!”西夏忙出了院子,心里慌慌地跳,看看天到半后晌,巷道里有风在吹,树也长着,不知那鬼是怎么走了的。
  回到家里,庆升和来正在院子里劈柴,一群小儿在嬉闹,来正懂得拳脚,蛮有力气,三下两下就把一根碗粗的柴劈成几片,庆升说:“好!”来正得了意,也不用斧子,将一根柴支在台阶上,运运气,一脚瑞下去,柴也就折了。小儿们看见,一起起哄,拎了一挥砖来要来正表演头破砖,来正也便剥了上衣,列了马步运气,肚皮上立时一个小球状的疙瘩咕涌涌上,咕涌涌下,最后一紧腰带,双手舞动,已将气运到脑门,举起砖来,呼地一拍,砖哗啦断为三截,满院子人都鼓了掌。娘问道:“你吃过没有?”西夏说:“有什么吃的?”便到厨房去翻,锅里留着米饭和炒肉,还有一小盆肚丝汤。子路扛着一大筛罗的猪心猪肠进来,说:“我以为你在集上吃了?”西夏倒吓了一跳,叫道:“这么多猪内脏?!”子路说:“这叫下水,好吃得很,过红白事,整肉买一半下水也得买一半,没有正肉,全是下水也是好席,若纯是正肉没下水,反被人认为席不好哩!”西夏说:“爱吃些脏东西!”子路在她屁股上拧了一下,痛得啊了一声,娘在门外问:“怎么啦?”西夏说:“手上扎了筛子的竹纤了。”哧哧笑。
    第十一章
  第二天,是子路家最忙累的一天,牛坤搭了秃子叔的手扶拖拉机去铁笼镇买米面,庆来、晨堂、来正几个壮劳力在院子里挖地坑盘龙灶:先挖一长坑,然后用土坯斜着一个比一个高地垒灶,使一个灶口烧火,五个大环锅同时烧开。盘龙灶最拿手的是南驴伯,他一辈子泥水匠,全村的炕、灶没有不是他的手艺,他一病倒,大家就试着来,但盘出的火路总不顺畅,只好把他背了来做场外指导。南驴伯虚弱得像个纸人儿,头上扎着一条带子,一边指点最后一个灶的位置低了,一边对子路娘说,他昨日晚上梦见子路爹了,子路爹穿的是蓝长袍子,说他不久要到X州去上任呀,他问去当了什么官,子路爹诡诡地眨了眨眼,他就醒来了。南驴伯说:“他有当官的命哩,或许真的要在那边当官的。”子路娘说:“一过三周年,灵魂要不是转世,要不就上天或下地狱,反正不是漂泊鬼了。”子路听了,没有言传,他是三年来没有做过见父亲的梦,说出来怕外人笑话。在小的时候,奶奶还在,奶奶曾说有一年太壶寺的老主持来化缘,看了他们家的房子,说这家要出个当官的,一家人就都指望了爹,可爹终没有当官,只是业余演过一回戏,扮的是黑头包公,也和迷胡叔正月十五闹社火时扮过“社火穗子”,是个白鼻子双帽翅的七品县官,村人倒耻笑爹当了官确是当了官,但只是戏文里的官。现在南驴伯说梦,梦若是爹托的,那爹当的也只是人间看不见的官。晨堂扑地笑了,庆来说:“你别只是笑,快搬两页土坯来!”晨堂搬了土坯,说:“这就好了,四叔真的在阴间做官,得得兄弟就有个依靠了!南驴伯,你说是不是?”南驴伯说:“这倒是,起码他在那边不受罪了。”晨堂说:“得得兄弟也真是,有四叔要做官了,他竟还操心他那一双半新的胶鞋……南驴伯,架板上真的藏着他的胶鞋?”南驴伯说:“菜花找了,果真是藏在架板上。”说罢,眼泪却流了下来。庆来说:“晨堂,担水去再和一摊泥!”晨堂说:“你把我当小工使了?!”还是挑了桶去泉里挑去。他一走,庆来就骂:“晨堂是X里灌了米汤了,咕咕嘟嘟个不停!”
  厨房里,骥林娘被请来“炸果子”。世世代代的规矩中,祭奠是要用鲜花和水果的,——鲜花和水果又怎能保证一年四季任何时候都有呢——于是就把面团捏成各类花与果的形状而以油炸制,骥林娘是“炸果子”的高手。西夏一直看着骥林娘和娘在锅上忙活,两个老太太呆在一起,骥林娘显得是那样干净漂亮有气质,她不明白高老庄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就说:“婶婶,你脚上的这一双高腰软底儿皂鞋是你做的?”婶婶说:“手上没劲了,针脚大得难看死了!”西夏说:“好看得很!听说你也剪窗花,晨堂家墙上的布堆画也是你做的?”婶婶说:“土里土气的东西,西夏该笑话了!”西夏说:“过几天我要到你家去学本事啊!”婶婶说:“我这算本事?!”
  娘说:“咋不是本事,高老庄会你这本事的还有谁?”婶婶说“要说呀,高老庄十来年人一溜带串地死,都是我缝的寿衣,给死人穿衣、整容和入了殓的,到了我哪一日倒了头,也没人给我洗脸整容,让我不干不净地走了。”老人说完,原本要笑笑的,却嘴角一个笑意一闪,皮肉就僵硬了,一时倒有些凄凉。娘叹了一口气,眼睛又潮湿起来。婶婶说:“你瞧,咱说到哪儿去了?”娘说:“他爹一死,这三年里我把眼泪都快流干了……”婶婶说:“谁能不死的,骥林他爹一死,我美美哭了一场就不哭了,人常说赖活不如好死去,他爹的鼻癌到了晚期,整日是疼,我倒盼他早日闭眼,早闭眼早不受罪,你没见人在倒头时脸上都笑一下吗,恐怕阴间比阳间要好过哩!骥林他爹和子路他爹生前是棋友酒友,现在人家哥俩在那边热热闹闹的,咱倒泪眼对泪眼?!”一席话说得娘也不哭了。婶婶低过头来,悄声问:“狗锁那边,你没给说一声?”娘说:“一墙之隔,他就是记不住日子,也能听来这边动静……我没去!”婶婶说:“这你就不对了,你该说一声,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他不来让外人笑话他去!”娘说:“那我一会儿说去。”院子里子路叫着娘,问哪儿还有电线,得接一个灯到院子,娘乍拉着沾面的手出去了。西夏说:“婶婶,你们说的是不是竹青两口子?”婶婶说:“那是一对狗哩!”西夏说:“你也骂?”婶婶说:“狗锁小时候是你爹供养上学的,他长大了,不孝顺你大伯,你爹去诉说他,诉说到气头上搧过他一耳光,他竟然记仇了,多年里与你家不大来往,石头生下来是残疾,他倒对人说是你爹做了亏心事,天报应的,你说这是不是个疯狗,胡咬哩!”西夏哦了一声,见娘进来,就不再问了。//本//作//品//由////網//提//供//下//載//與//在//線//閱//讀//
  到了下午,本家的那些做媳妇的和村里的三四个中年妇女陆陆续续洗萝卜,刮土豆,烧锅煮肉。这些女人们或许是牵着自己的小儿小女,一进院,孩子们就集体嬉闹开来,他们没有悲伤,村里任何人家过红白事都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坐在草蒲团上的石头是他们的领袖,指挥着干这干那,然后拿了油彩笔就在他们的脸上、肚皮上或开档裤露在外边的屁股上画上图案。或许,来的人是要挑一对空桶,这些木桶就在厨房门外摆成一溜,要盛剩饭剩菜,淘米刷锅的潜水,拿回去喂猪。男人们各有各的任务,都是口叼着纸烟,耳朵后还夹着一根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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