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作者:托马斯·哈代_第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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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摧折羞辱。我从工程师降到店小二,都是这种脾气把我害的:至于后面还有什么更倒霉的步数等着我,我还不知道哪。”他仍旧神情郁郁地看着游苔莎。
游苔莎趁着韦狄看她那一瞬的机会,把围巾往后推开,叫火光照到她脸上和脖子上,微笑着问:“你在外面这几年,曾见过比这更好的吗?”
游苔莎那个人,自然不会没有确实把握而就置身危地的。只听韦狄安安静静地回答说:“没有。”
“就是朵荪的肩膀上也没有吗?”
“朵荪只是一个天真烂漫令人可爱的女人。”
“那跟我这个话没有关系,”游苔莎一下就生嗔发怒,大声喊着说。“咱们要把她撂开;现在咱们心里头,只许有你我两个人。”接着她把韦狄看了老半天,才又恢复了原先那样外冷内热的态度说:“算了吧,算了吧,我这个话,本来不该说,本来是女人不能说的;不过我现在可不能自持而要对你承认了:一直到两个钟头以前,我还认为你完全把我甩了哪;我心里叫那种念头搅得那么烦闷,简直叫人说不出来。”
“我很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样的痛苦。”
“不过我这种烦闷,也不一定完全为的你,”游苔莎含蓄影射,故弄狡猾,又添了一句,说。“心情郁闷,本是我的天性。我想我这是生来就这样的。”
“那就是所谓的忧郁病了。”
“再不然,就是因为住在这片荒原上。我在蓓口的时候,倒也很快活。唉,那个时光,蓓口那种日子,多么好哇!不过从此以后,爱敦也要稍微光明一点儿了。”
“但愿如此,”韦狄抑郁沉闷地说。“你这亲爱的旧欢,你知道你这回又把我叫回来,于我有什么影响吧?我从此以后,又要跟从前一样,仍旧到雨冢上跟你相会了。”
“你当然要那样。”
“然而我可要明明白白说一下,我今儿晚上还没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本来打算,这回再和你见一次面儿,以后就永远不再和你见面儿了。”
“你说这个干吗?难道叫我感谢你吗?”她一面说,一面把身子转到一旁,只见她的怒气,好像地下潜伏的热力一般,散布到她的全身。“你愿意往雨冢上去吗?那你尽管去好啦,但是你想在那儿遇到我,可万不能;你愿意呼唤我吗?那你尽管呼唤好啦,但是你想要让我听你,可万不能;你愿意诱惑我吗?那你尽管诱惑好啦,但是你想要我再对你表示好意,可万不能。”①
① “你愿意呼唤我吗?”:这几句是模仿《旧约·雅歌》的第五章第六节:“我给我的良人开了门,我的良人却已转身走了。他说话的时候,我神不守舍。我寻找他,竟寻不见。我呼唤他,他却不回答。……”
“你从前也说过这一类的话呀,心肝哪;不过像你那种脾气,要斩钉截铁,说一不二,恐怕不容易吧。像我这种脾气,想要那样,也办不到。”
“这就是我费心费力得到的快乐了,”她满腹牢骚地低声说。“唉,我到底把你又叫回来了干什么哪?戴芒,我心里时常一阵一阵地自己交战。你把我惹得难过起来以后,等到我的心气平复,我就自己琢磨,难道‘我只是搂抱了一片平常的烟云不成?①’你就是一个变色龙,现在你的颜色变得顶坏。你快走吧,你不走,我就要恨你了!”
① 搂抱……烟云:希腊神话.伊克西昂(一个国王)慕天后之色,向之求爱。天帝乃以烟云,幻作天后之形,伊克西昂信以为真,遂拥抱之。此似暗用其事。艾狄生在《旁观者》第八期里说,“我误以云雾为朱诺(天后)。”
韦狄只朝着雨冢出神儿,待了约莫有数二十个数目的工夫,才带着好像对于刚才的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神气说:“好吧,你叫我走我就走。你还打算和我再见面不?”
“你想要和我再见面吗?那你总得对我承认,你这次是因为你顶爱我,所以才没举行婚礼。”
“我想这种办法,于我并不很有利吧,”韦狄微笑着说。“那么一来,你对于你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不就知道得太清楚了吗?”
“不过我要你告诉我!”
“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不想对你谈她的事。我只知道,我还没和她结婚;你召呼我,我就顺命听令,应时而来。这还不够吗?”
“我本来只是因为闷得慌,想要学隐多珥的女巫招引撒母耳那样①,把你招引来,对你显耀显耀,好心里兴奋兴奋,所以我才点了这个祝火。我原来心里想,一定非要把你引来不可,你果然就来了!这已经证明出来我很有力量了。来是一英里半,回去又是一英里半,你为我就得走三英里地的黑道儿。这难道还没证明出我有力量来吗?”
① 隐多珥的女巫招引撒母耳那样:撤母耳是以色列人的先知。以色列的国王扫罗和非利士人交战,问耶和华,不见答。那时撒母耳已经死了。扫罗便去见了隐多珥地方招鬼的女巫,叫她把撤母耳招来,问他究竟。那个女人果然把撒母耳招来了。以《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二十八章第三节至第二十四节。
韦狄只朝着她摇头。“我了解你了解得太清楚了,我的游苔莎,我了解你了解得太清楚了。你一颦一笑,我全懂得;你那颗热烈的小心儿,就是要了命也决作不出这样冷酷的把戏来。黄昏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女人,在雨冢上朝着我的房子直瞧了。我想先是我把你引了出来,以后才是你把我引了出来的吧。”
韦狄的神气显然是旧情复燃了;只见他往前靠去,好像正要把他自己的脸,放在游苔莎的腮上。
“哦,不成,”游苔莎说,同时带着不屈不挠的样子,往渐渐化为灰烬的祝火那一边走去。“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我吻吻你的手成吗?”
“不成。”
“那么我握握你的手吧?”
“也不成。”
“那么什么都不必,我对你告辞吧。再见,再见。”
游苔莎并没回答;同时韦狄鞠了一个跳舞师式的躬,像他来的时候那样,在水塘那一面消失了。
游苔莎长叹了一声;这声叹息,并不是处女柔弱无力的叹息,而却像是一阵冷战,把她的全身都震动了。有的时候,她的理智,会像电光似的,一瞬之间射到她的情人身上,把情人的缺陷显示出来,那时候,她就要打这样的冷战。但是那种理智,一瞬就消逝了,她仍旧又照样爱下去。她分明知道,韦狄只是跟她闹着玩儿就是了,然而她却仍旧爱下去。她那时把半成灰烬的柴火四外扬散,立刻走进屋里,暗中摸索着上了卧室。在表示她暗中解衣的窸窣声中,还时时夹杂着沉重的叹息;并且十分钟以后她入了睡乡的时候,同样的战颤还偶尔震动了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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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07章 夜的女王①

  ① 夜的女王:罗马神话,月神为狄安娜,诗人多称之为“夜的女王”。哈代这一章以“夜的女王”为题,一部分有以古代的神拟本书女主角的意思,但同时更着重在“夜”字,用来象征她的性格。
游苔莎·斐伊①本是一副天神胚子。她多少作些准备,就能在欧林坡山②上颇能称职地占一席之地。她那种天性、她那种本能,都很适于作一个堪作模范的女神;换一种说法,也就是她那种天性和本能,不大能作一个堪作模范的女人③。假使全世界和全人类能暂时都归到她的掌握之中,假使她能把纺线竿。纺线锤和大剪刀④一手自由管领,那时候,世界上很少有人能看出来,天道易主,世事变局。那时候,尘世的人类,仍旧要命运不齐,仍旧要永生永世进退维谷,仍旧要先讲宽大,后讲公道⑤,仍!日要或受眷宠,或被谴责,仍旧要祸福无门、忧乐难测,和我们现在的遭际完全一样⑥。
① 游苔莎·斐伊:《哈代前传》里说,《还乡》里女主角的名字游苔莎,本是亨利第四时欧威·冒恩采邑主人的夫人叫的名字。那个采邑,就包括本书所写爱敦荒原的一部分。
② 欧林坡山:在希腊北部。古希腊人以为这个山通到天上,是众神居住的地方。
③ 她那种天性……:据希腊神话里所说,希腊诸神,全都感情强烈,由性任意喜怒爱恶,并无标准,嫉妒仇恨,也和人一样。那完全是异教精神的产物。至于现在世上,则为基督教文明,作一个女人,总得敬上帝,守贞操,为贤妻良母。现在游苔莎的性情.和古代希腊神话里说的那些天神的性情相近,和现在世上这种模范女人不相近,故云。
④ 纺线竿、纺线锤和大剪刀:希腊罗马神话,司人生死的女神有三,一为克娄头,手拿纺线竿,管着人的下生;一为拉奇随,手拿纺线锤,管着把人一生的事迹织出;一为阿错婆,手拿大剪刀,管着把人的生命之线剪断。
⑤ 先讲宽大,后讲公道:英国谚语,“我们应该先公道而后宽大。”宽大本为美德,但与公道相比,则宽大徇私,公道从公。
⑥ 那时候,……和我们现在的遭际完全一样:哈代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是非无定,祸福无门,如果有神管理一切,那么那种神应该是希腊神话里那些神的样子,不会是基督教讲的那种神的样子。游苔莎的性情,既是和希腊的神一样,那么要是叫她作神治理世界,世界当然还是要和以前一样的了。
她在形体方面,胫臂圆腴,丰若有余;面色之非赤红,正如其非苍白相同,身上触着,就像浮云那样轻软。看到她的头发,就会让人想到,整个一冬的阴沉晦暗,都不够作出那么一副乌云欲倾的神情。它掩映在她的前额上,好像苍冥的暮色,笼罩西方的晚霞。
即使这些头发上,也都有神经贯通;只要轻轻把她的头发抚摩,就老能使她的脾气柔和。她的头发一沾刷子,她的态度就立刻沉静起来,看着好像司芬克司①。她从爱敦荒原那些坡崖下面走过的时候,如果常青棘带刺儿的丛条,像有的时候那样,把她那如云的头发不定哪几绺挂住了——那时丛条就成了一把头发刷子了——她就回身再走几步,故意和丛条二番摩攃一次。
① 司芬克司:西方古代神话中的怪物,在希腊的狮身女头,踞路旁,有人过,便问以迹,不能答者,便杀之;埃及忌兹的金字塔附近有司芬克司的大石像,人头狮身,极沉静。
她有异教徒的眼睛,富于夜的神秘①。眼波去而复来、来而复去地流动,有一部分受到了厚眼皮和长眼毛的阻碍;她的下眼皮和英国一般妇女的比起来,要厚得多。因为这样,所以她能随便出神儿沉思,却叫人家看不出来:如果说,她能不闭眼睛睡觉,恐怕也会有人相信。你要是认定男女的灵魂,都是眼睛看得见的素质,那你就能想得出来,游苔莎的灵魂,是火焰的颜色。她的灵魂里发出来的火花儿,表现在她那双漆黑的瞳人儿里面,也给人同样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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