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那种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狠辣似乎比起自己有过知而无不及。这一瞬他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父皇一定要置荣侯于死地,倘若有一天这个人为自己为敌,绝对是一个难以应付的对手。
目送着轻尘出了宫门,渐渐身影越来越远,最后视线模糊起来,那抹淡淡的白最终消失不见。梁竑忽然想起自己亲自护送梁嘉佑远赴北昭的途中,他曾不止一次的询问她,为何非要答应和亲,历朝历代参与和亲的公主大部分只是宗室之女,随便挑一个宗室的女儿封个公主的名号送去和亲,就算对方知道也不可能退还回来。可她几近执拗非要前往,直到他返回檀越前,她才告诉了自己是为了那个人。那个时候的怀王梁竑不明白,既然荣流景回了京,为何她却要远嫁北昭,直到此刻他顿然醒悟,原来她一早就知道回来的不是荣流景,而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小时候却生生躲在母亲身后羞涩的探出脑袋的小公主,已然长大,长到了想要拥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自己喜欢的人,毅然决然远赴北昭,筹谋划策直到登上北昭皇后之位,然后才有了半年后北昭大军兵发苍梧,狄戎大军围困薄骨律,才有了怀王平息“宁王之乱”从而一举登上了太子之位。梁竑他自然知晓梁嘉佑这么做的目的,而对于他来说也势必要登上这檀越的帝位,这样他的嘉佑妹妹才能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安安稳稳的坐在皇后宝座上。
穿过含元殿后面长长的回廊,快到走到尽头的时候,轻尘突然站住了脚,迎面而来一个青色官袍的熟悉身影。
“见过荣侯爷。”那人正是如意馆的画师葛仙,一身青色官袍宛如翠绿青竹,傲然挺拔。
轻尘唇角微启,一脸和悦,回礼道:“多日未见,葛大人仍旧丰神如玉,愈见风骨。”
“侯爷这是要回去了?”葛仙手里握着一卷画轴,面如白玉的脸略一低,询问道。
轻尘点头,迎上他的目光,能清晰的看见他星眸盈亮好像一汪清澈见底的山泉,溢出满满喜悦。似乎他觉察到轻尘盯着他的眼眸,转瞬目光又黯淡了下去,柔声道:“下官要回如意馆,不如一起。”
轻尘在他左手边,葛仙恭敬的遵守着官场礼仪,落在他后面一小步的距离。一时两人静谧无声的穿过了长长的回廊,出了宣政宫,在往前左拐就是葛仙所在的如意馆了。下了最后一层台阶,轻尘正欲开口与他道别,葛仙确先一步开口道:“侯爷留步,这幅画烦请侯爷转交夫人,就说是元妃娘娘亲赐。”
“元妃娘娘?!”轻尘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一脸诧异。
葛仙将画轴递到她面前,点头道:“正是夫人的长姐。”
轻尘这才想起,文家的长女文元薇嫁入宫中多年,前些年诞下十二皇子,已晋封为元贵妃。
“既然是贵妃所赐,不如葛大人随在下一起回府,当面交于夫人岂不更好!”轻尘接过画轴,善意的提醒道。
“将近年关,需要绘制一批新的年画,陛下每年都会当做节礼分赐给各宗室皇亲,请恕下官无瑕前往,夫人聪慧过人看到画自然会明白。”葛仙拱手,一脸歉意。
轻尘见他回绝的十分干脆,便不在说话,只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身后的葛仙望着她走远的背影,悠悠的叹了口气道:“希望薇儿觅得良人,白首终老。”他负手静立,冬日的寒风轻轻卷起官袍下摆,来回摆动,最后又落了下去,温和的目光变得锐利深邃起来,在这青砖黛瓦的深宫高墙内院,一抹消瘦的青色被西下的余晖拉长了身影,愈发清冷孤寂。
葛仙突然想起那年文家的两个女儿居住在外祖母家,也就是他的祖母。祖父是远近闻名的大夫,只是葛家的孩子没人肯学医,后来祖父去世,祖母留的一屋子的医书当作纪念。文家的小女儿倒是酷爱医书,一整年都埋首在那些医经药文里面。
那年他十六岁,文采薇七岁有奶娘嬷嬷领着,还有文元薇一起来到自己家里,那个时候父亲外放在崖州做官,母亲因家中琐事繁多祖母年迈就独独带着他留了下来。
时至今日他仍清晰的记得第一次见到文元薇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平日里研习画里的仙女也不过如此了。十三岁的文元薇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集天地灵气,红润的面庞,宛如皓月的肌肤,一双好像看着就会自己说话的眼睛,一张温润的双唇抹着丰腴艳泽的胭脂,就好像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直待时节一到,绽放花蕊,惊艳世人。
文元薇则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可以让自己绽放的男人,寻常人家十三岁的女孩已经开始询媒问亲了,虽然母亲没有问过自己,但文元薇早也已经在闲时自己翻阅的书卷札记里知道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平日所能见的男子除了自己的两个弟弟,文质彬彬的文泰来,顽劣调皮的文东来之外,在就是府里的一些下人男仆了。见到眼前的葛仙,顿时觉得书里写的原来真的存在,清新俊逸的葛仙无论人品才华皆属上品,只是不喜读书,一心醉于丹青,那双骨节分明的青葱白指握着纤细的长毫,落在雪白的纸上,每一笔落下并不只是画,而是让人痴迷的风骨。
年轻男女情窦初开由这一面而开始,那一年,他们携手春看繁华似锦,夏嬉莲叶何田田,秋赏红霜二月花,冬踏皑皑白雪,只是那年冬天第一场雪还没有完全消融,文家派人来接的马车已经停在葛府门口。
过了年没多久,祖母也去世了,葛仙跟着丁忧的父亲带着祖母的灵柩回了南边的老家,三年后父亲复出回京,任了洛城知州一职。在见到文元薇已经是丰和十年的秋天了,那天是文萧让的五十寿诞,葛仙随着父母前去贺寿,在文夫人的内堂里见到了那个自己几欲思念成疾的女子。这个时候的元薇已经十六岁了,花蕊绽开,花骨朵已经开成了娇艳欲滴的牡丹,午后的阳光特别刺目,炙热的就好像盛夏骄阳,热情似火。远远的隔着几重游廊,阳光洒在文元薇的身上发出耀眼的光芒,葛仙伸手遮挡眼帘,穿过指缝的光芒刺的几乎睁不开眼。
她笑着称他为表哥,一切看起来就像三年前一样,只是临别时她告诉葛仙,下个月她就要嫁进宫里去了。回去的路上母亲跟他说今日在席间结识了大理寺柳少丞的夫人,柳夫人表示家中尚有一幼女愿与葛家结为秦晋之好。
他坐在马车里丝毫没有听见母亲跟他说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心里的那支牡丹在也不会盛开了,从此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对他来说已无任何分别。
画卷铺开摊在桌上,画里是一位梳着少女发髻的女子,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生的极好,少女明眸皓齿,一身粉色的衣裙,宛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跃然纸上,栩栩如生,看的出来是位丹青好手的笔迹。
“这个人难道是元妃娘娘?”轻尘蹙着眉,觉得好生奇怪。
“这样的神韵也只有表哥才能画出!”文采薇笑着点头,将画轴握在手里,不住赞叹。
“这是葛大人画的?元妃娘娘送你这幅画有何深意”?轻尘仔细端详起画上的人,眉宇之间还是有和文采薇相似的痕迹,如果说元薇是一株雍容华贵的牡丹,那采薇就是静静屹立在深山迎着寒风悠然绽放的空谷幽兰,清冷间暗香浮游,怡人心田。
文采薇嘴角一弯,轻轻抚摸画卷“姐姐没有进宫前,我一直以为她最终会嫁给表哥的。只是没想到后来姐姐进了宫生了小皇子成了贵妃娘娘,而表哥为了能守着心里的惦念成了如意馆的画师。”她幽幽叹息,抬头迎上了轻尘正向她投过的目光。
“原来葛大人喜欢的是你姐姐——”轻尘突然想起那日在永安院也是因为一幅画,她恼羞成怒对她做了那样不堪的事,现在想来果真是自己冤枉了她。
“嗯!”文采薇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一脸羞愧的轻尘,将画卷轻轻收了起来。
“其实表哥送来这幅画不过是想告诉我珍惜眼前人,不要像他和姐姐那样,最终抱憾终身!”文采薇还没有转过身来,一双手从身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肚带着暖意缓缓滑过她的手掌,耳畔有灼热的气息,极底的声音仿佛从唇齿间生生压抑而出“既得一心人,自然白首。”
⌒⌒網⌒
☆、一生 (大结局)
四十一 、一生
丰和十六年的上元节后,开朝之日庆熙帝颁布一道诏书“正一品归远侯荣流景因宁王之乱,薄骨律一役以身犯险深入狄戎,以身殉国,帝深感其心,故加封“车骑大将军”赐谥号“忠武”,亡父荣恩伯因戍卫边关二十余年追封为“荣国公”。其女荣轻尘因病在苍梧静养多年,现已回京,然其身体羸弱,尊其郡主之荣,享宗室礼遇。”诏书刚下一时震惊朝野,文武百官还没有缓过神来,庆熙帝又下达了退位诏书,言其久病缠身难暇朝事,由太子梁竤即位,改元“景兴”,取景明开顺万事兴盛之意。
轻尘捧着手里的圣旨哭笑不得,本来自己就想的恢复身份即可,车骑大将军、荣国公此类也就算了,毕竟与自己关系不大,居然还给自己封了个郡主。因仍在孝期照旧一身白衣,只是拆去了冠带,易去了华服锦袍,换回了女装。没有挽发髻,只松松的垂在身后,又看了一遍手里的圣旨确认无虞后,丢给了一旁的裴天合,目光落在门口拆下归远侯府匾额的宫人们,少时,一块新的匾额挂了起来,簇新的三个鎏金大字“郡主府”。
“皇帝这招也太狠了吧。”裴天合摊开圣旨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看着眉头紧锁的轻尘,嘀咕道。
轻尘揉了揉从一大早接旨忙到现在发涨的脑袋,捶了捶微酸的胳膊,长舒了口气:“身体羸弱,这还不如说我死了干脆。”
“嗳!这下夫人成兄嫂了喏。”裴天合眼珠转的飞快,朝轻尘挤了挤眼。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轻尘白了他一眼,裹着厚厚的毯子,重新缩回罗汉榻上。
裴天合朝门口努了努嘴,只见文采薇端着沏好的新茶进了春深堂,裴天合忙站起身来轻轻一拱,张开的嘴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垂下手干巴巴的坐了回去。边上的轻尘觉得可笑却又略觉苦涩,梁竑这道圣旨下的太让人措手不及了。
“天合,你不是要和谢叔叔一起去丹澹国出使么,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你在去跑趟鸿胪寺问问吧。”随着这道圣旨而来的当务之急的一个麻烦已经摆到了她们面前,不得不重新面对横在面前的文家。裴天合朝文采薇点了点头,掖了掖半开的领口,起身快步出了春深堂。
“这些事吩咐他们去做就是,天寒地冻,冻坏了可如何是好?”轻尘接过她递来的茶搁在边上,握住了文采薇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跟前。
文采薇俯下`身伸手将她额间落下的碎发拨开,轻尘顺势将她揽进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