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融合到了一起,彼此都温暖了起来。荣流景深深吸了口气,鼻腔里布满了清雅的芬芳,在这清凉的夜里尤为清晰。
一瞬间他有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时间一下子回到了丰和三年那个温暖秋日的午后,两个孩童嬉戏追逐奔跑的场景。
“你在想什么?”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十年前景哥哥说会回来娶嘉佑。”长安公主的声音突然颤唞起来。
“我——”荣流景正要说什么,她却又自顾自地接下去说道:“景哥哥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前几日文丞相来向父皇请的旨,父皇很快就答应了,我远远地躲在太极殿里,看着父皇——。”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跌落在荣流景的衣衫上,他顿觉炙热难档。长安公主哭了,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安慰这个帝国尊贵的公主殿下。
她满是泪水的脸埋在他胸口,轻轻抽泣肩膀微微抖动。荣流景轻轻地伸手抚摸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风静静地拂过,远处有两个瘦弱的小宫女提着宫灯,默默地守着。
“啧啧!”一个身材硕壮无比,穿禁军飞熊卫样式铠甲的中年男子吧唧着嘴巴,一脸艳羡地看着这一幕。
“小荣将军本来就是和七公主殿下青梅竹马,只是没想到小荣将军要成亲了,娶的居然是文相府的二小姐,而陛下竟然会将七公主许给北昭的二皇子,哼。”接话的是个年轻的男子,年纪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下巴留着胡茬剃去的一层淡淡青色,穿着和硕壮男子同样的禁卫军铠甲。
“嗳!我说小丁,你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啊。”硕壮男子有些嘲讽的意味。
年轻男子正要回话,忽然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忙推硕壮男子一把:“老雷快走,有人来了!”
回廊的尽头,地上有一抹细长身影,凉风拂过,树枝摇曳,投在地上的影子枝桠摇曳的支离破碎。他着一身青色官袍,胸`前绣着白色鹭鸶,正六品的文官。他眉宇清晰,紧抿着唇,嘴角上扬挂着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温和的目光落在远处,半响他才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表哥,进宫几个月可曾见过姐姐?”青袍男子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她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大概是欣喜逃离了那喧闹的麟德殿,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语调十分轻快。
“上上个月陛下下旨让如意馆给宫里的嫔妃们画像,我分配到延禧宫、永和宫,所以见过元儿一次。”男子声音清冷而干净。
“那表哥可是后悔进宫么?”女子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男子收回目光,落在女子的面上,轻声说道:“薇儿,我们该回去了,出来久了姑母许是担忧了。”
这青色官袍的男子正是宫廷如意馆的画师葛仙,女子自然是随父母一道进宫贺寿的文采薇了。她转过身,凉风微微卷起她的发梢,垂下的发缎与那三千青丝缠绕,纤葱白指拉了拉葛仙的衣袖,朝不远处努了努嘴。葛仙一直揪心的担忧还是被文采薇发现了,他微微一叹。
“薇儿,宴席该散了。”他拽了拽文采薇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指。
“嗯!”她应声道,星亮的眸底升起丝丝惊诧,稍纵即逝。
檀越自今年年初开始就解除了宵禁,所以每天晚上酉时钟刚刚敲过,无论是东边的酒楼食铺还是西市的勾栏瓦肆,四面八方的人群像涌出来一般,迅速占领各个灯红柳绿莺歌燕舞之地。
不夜楼自然不会例外了,舞娘们新排的《菩萨蛮》演到酣处:“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来”。琵琶声如金玉,丝丝入扣,众人无不拍手叫好。
乐池的左边角坐着一位白衣的公子,星眸明亮,挺拔的鼻梁衬托一脸的俊逸潇洒,轻抿的双唇浅浅地抿了口手里的清茶,整个人似乎还沉浸在这阙美妙的曲子里。
“小妹,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府了。”另一着鸦青色长袍的男子压低声音道,他拽了拽白衣公子的衣角。白衣的公子似乎没有听到,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小妹,出来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被娘发现我们就惨了。”鸦青色长袍的男子有些着急,站起来欲拉着白衣公子而去。
“嗳!”这不是文二公子嘛!”鸦青色长袍的男子正是文东来,他耳边传来了似曾熟悉的声音。忙回头,待看清了来人道:“荣小侯爷,小荣将军,真是别来无恙啊!”
“文二公子,哦!不,差点忘了,再过十几日我们就变成一家人了。”说话的正是荣流景,他指了指文东来的脸道:“话说文二公子伤养好了?来找雪儿姑娘么。放心今日本公子可不是来找雪儿姑娘的,呶!你看!”他忙将怀里的女子推到了文东来面前,那女子体态略有些丰腴,脸上还有尚未褪去的酒意红晕,衣衫不整的拥在荣流景的怀里。
“我们走!”白衣的公子正是着男装的文采薇。她冷眼看着荣流景以及他怀里衣衫不整的女子,冷冽的声音如同刺骨的寒冰。
“这位是——?”荣流景打量着她,白衣的公子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唇如胭脂,似乎比自己怀里的女子还要红润,只是眉宇之间英气不够,到有一丝女儿之态,还有面容也太过清冷了些。
“难不成文二公子最近的口味变了?”荣流景带着玩味的笑意,看着文采薇,又朝文东来笑了笑。
“啪——!”
文东来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个巴掌便落在了荣流景的脸上,文采薇气恼的拂袖而去。
“嗳!”文东来显然被这突转的局面震惊了。
“站住!”荣流景低声喝道。
文采薇并不理睬,自顾自朝门口走去。
“荣小侯爷。”文东来急忙伸手想拉住他,但荣流景步子极快,躲开他的手,人已然到了文采薇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位公子好生无礼。”荣流景正要和她理论一番,却发现文采薇的脸上挂着泪花,他不由地一怔,任由她撞开自己的身体,飘然而去。
“荣流景,你死定了!”文东来咬牙切齿地跺脚丢下一句,追着文采薇而去。
四步斋的一品狼毫,绿意斋的精致古墨,还有古瑁轩的上品宣纸、笔帘、笔架、镇尺、还有一方上百年的古砚,哗啦啦洒了一地,动手的正是还在气的发抖的文采薇。
她从爹爹口中得知,他单身匹马杀入敌群,砍下了北昭将领的头颅,才使得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得已结束,正是这卓越的战功使得荣家锦衣封侯,而他也仅仅以二十不到的年纪被皇帝亲封为正四品的威烈将军;
她从二哥口中得知,他不务正业,几乎不去自己当差的衙门,常年和那些歌女舞娘厮混,传言这位小荣将军常常夜宿不夜楼,坊间甚至流言小荣将军要给落雪姑娘赎身了;
她从表哥葛仙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丝地扼腕,那场盛大的夜宴行至结束时,穿过含元殿长长的回廊,那两抹紧紧相拥的身影,在那个清冷的秋夜里,仿佛一道扎人心扉的刺,深深刺在她心底。
方才她亲眼见到那一抹紫色,怀里抱着衣衫不整的青楼女子,一脸轻浮,原不过酒色之徒尔耳。这个人的一切怎样,其实与她文采薇无关,至少十几日前还是毫无关系的,可执拗的父亲却请来了一道让自己哭笑不得的圣旨,自己下个月就要嫁给那个人了。
文采薇轻轻闭上了眼睛,此刻的她需要一个怀抱,一个可以暂时忘记这一切烦忧的怀抱。
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将她搂在怀里,文采薇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放心地扑进了来人的怀里。
“把大哥的衣服都弄脏了。”文采薇有点不好意思,她仰头看着身前的男子,任由他拭去自己脸上的泪水。㊣㊣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无妨。”男子正是从泸州奉旨回京的文泰来,他一脸宠溺的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妹。
文泰来年长文采薇五岁,比起二哥文东来,大哥泰来更像一位和蔼的长辈;安慰伤心失落的小妹,帮助受东来欺负抢去心爱傀儡人玩偶的小妹,一直以来文采薇觉得大哥比起父亲的威严,和二哥的顽皮更多的是贴心呵护,从小到大,她一直就在文泰来的呵护中长大。
文采薇就要嫁去荣府了,文泰来久居泸州对荣流景并不熟悉,无法明白为何一直以来安逸恬静的小妹、温婉可亲的相府千金为何如此勃然大怒。他无法去揣测父亲真正的用意,文家能在檀越的政坛上占据浓墨重彩的一笔,纵然离不开文家百年显赫根基,当然更少不了父亲几十年来的苦心经营。他作为文家的长子,无法去质问父亲为何要做这样的决定,甚至都没有和自己商量。纵使嫁进宫里的长姐元薇已经贵为元妃了,但他仍旧能从她璀璨的眸子里看见抹不开的忧伤,他不知道小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
☆、洞庭春
四、洞庭春
丰和十四年十月初五,檀越长安公主梁嘉佑下嫁北昭国二皇子的圣旨终于还是昭告了天下。由于北昭地处严寒之地,迎亲的使者必须在寒冷来临之际返回北昭,于是长安公主一行的出发日期订在了下月初五。
长安公主的母妃许氏与荣流景的母亲封氏是姑表姐妹,幼年的荣流景和妹妹常常受邀入宫与年岁相仿的七公主一起玩耍,一直到荣流景跟随母亲在九岁那年离开洛城,与父亲团聚,到今年年初归京,一别竟是十载。
这十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七公主的母亲许妃在丰和十一年病逝,而荣流景的妹妹荣轻尘则在丰和十三年死在了北昭国。
七公主一双明眸,顾盼神飞,她面带笑魇,打开手里的一副画卷,沉吟片刻便递给了身旁的荣流景。
“景哥哥,可还记得这幅《寒雪访梅图》?那年你打碎了我的琉璃盏,去向如意馆罗老头求来的画。”
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回到了丰和四年的夏天。那年檀越的盛夏酷暑难挡,几个顽皮的孩童在蓬莱殿后面的锦瑟湖边玩耍。自告奋勇的小流景不顾宫女太监的劝阻非要下湖去摘荷叶,结果连人带船一起翻进了湖里。好在他深谙水性,还没等小太监们下湖捞人,自己已经笑嘻嘻地爬上岸了,湿漉漉地走到梁嘉佑跟前,脚下一滑,扑倒了一旁的案桌,将桌上皇上才赏赐的一对琉璃盏跌了个粉碎。
再要一对琉璃盏似乎难度大了些,可爱的小公主便问小流景要一件消暑的礼物当做补偿。
人虽小,却极聪慧的小流景便想到问如意馆的罗大人要了一幅《寒雪访梅图》,梁嘉佑拿到画的时候,哭笑不得,倒也算作了数。
“罗老头去年告老还乡了,父皇还赏赐了一堆金银珠宝。”七公主接过画,重新卷好装进了盒子里。荣流景看着她,一件件打开架子上的画卷、字帖、书卷又一一合上。他知道她在收拾行装,即将离开故土的行装。北昭那么远,这些檀越的记忆她想全部都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