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最早来卖画的那个书生打扮的人,不是对他说过“黄三爷也临摹过这幅画”吗?人家有话在先,早就说明白这幅画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谁?看来,这位黄三爷不单冲着钱来的,干脆说是冲着自己来的。人家叫你手里攒着真画,再去买他造的假画。多绝!等到他明白了这一层,才算明白到家,认栽到底!打这儿起,蓝眼卷起被袱卷儿离开了裕成公。自此不单天津古玩行他这号,天津地面也瞧不见了的影子。有人说他得一场大病,从此躺下,再没起来。栽得真是太惨了!
再想想看,他还有更惨的——他败给人家黄三爷,却只见到黄三爷的手笔,人家的面也没叫他见过呢!
所幸的是,他最后总算想到黄三爷的这一手。死得明明白白。
蔡二少爷
蔡家二少爷的能耐特别——卖家产。
蔡家的家产有多大?多厚?没人能说清。反正人家是天津出名的富豪,折腾盐发的家,有钱做官,几代人还全好古玩。庚子事变时,老爷子和太太逃难死在外边。大少爷一直在上海做生意,有家有业。家里的东西就全落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没能耐,就卖着吃,打小白脸吃到满脸胡茬,居然还没有“坐吃山空”。人说,蔡家的家产够吃三辈子。
敬古斋的黄老板每听这句话,就心里暗笑。他多少年卖蔡家的东西。名人家的东西较比一般人的东西好卖。而黄老板凭他的眼力,看得出二少爷上边几代人都是地道的玩主。不单没假,而且一码是硬梆梆的好东西,到手就能出手。蔡家卖的东西一多半经他的手。所以他知道蔡家的水有多深。十五年前打蔡家出来的东西是珠宝玉器,字画珍玩;十年前成了瓷缸石佛,硬木家具;五年前全是一包一包的旧衣服了。东西虽然不错,却渐渐显出河干见底的样子。这黄老板对蔡二少爷的态度也就一点点地变化。十五年前,他买二少爷的东西,全都是亲自去蔡家府上;十年前,二少爷有东西卖,派人叫他,他一忙就把事扔在脖子后边;五年前,已经变成二少爷胳肢窝里夹着一包旧衣服,自个儿跑到敬古斋来。
这时候,黄老板耷拉着眼皮说:“二少爷,麻烦您把包儿打开吧!”连伙计们也不上来帮把手。黄老板拿个尺子,把包里的衣服一件件挑出来,往旁边一甩,同时嘴里叫个价钱,好赛估衣街上卖布头的。最后结账时,全是伙计的事,黄老板人到后边喝茶抽烟去了。黄老板自以为摸透了蔡家的命脉。可近两年这脉相可有点古怪了。
蔡家二少爷忽然不卖旧衣,反过来又隔三差五派人叫他到蔡家去。海阔天空地先胡扯半天,扭身从后边柜里取出一件东西给他看。件件都是十分成色的古玩精品。不是康熙五彩的大碟子,就是一把沈石田细笔的扇子。二少爷把东西往桌上一撂那神气,好赛又回到十多年前。黄老板说:“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少爷的箱底简直没有边啦!东西卖了快二十年,还是拿出一件是一件!”蔡二少爷笑笑,只淡淡说一句:“我总不能把祖宗留下来的全卖了,那不成败家子了吗?”可一谈价就难了,每件东西的要价比黄老板心里估计的卖价还高,这在古玩里叫做:脖梗价。就是逼着别人上吊。
像蔡家这种人家卖东西,有两种卖法:一是卖穷,一是卖富。所谓卖穷,就是人家急等着用钱,着急出手,碰上这种人,就赛撞上大运;所谓卖富,就是人家不缺钱花,能卖大价钱才卖。遇到这种人,死活没办法。蔡二少爷一直是卖穷,嘛时候改卖富了?
一天,北京琉璃厂大雅轩的毛老板来到敬古斋。这一京一津两家古玩店,平日常有往来,彼此换货,互找买主,熟得很。
毛老板进门就瞧见古玩架上有件东西很眼熟,走近一看,一个精致的紫檀架上,放着一叠八片羊脂玉板刻的《金刚经》,馆阁体的蝇头小字,讲究之极,还描了真金。他扭脸对黄老板说:“这东西您打哪来的?”脸上的表情满是疑惑。
黄老板说:“半个月前新进的,怎么?”
毛老板追问一句:“谁卖您的?”
黄老板眼珠一转。心想你们京城人真不懂规矩,古玩行里,对人家的买主或卖主都不能乱打听。他笑了笑,没搭茬。
毛老板觉出自己问话不当。改口说:“是不是你们天津的蔡二少爷匀给您的?这东西是打我手里买的。”
黄老板怔住。禁不住说:“他是卖主呀!怎么还买东西?”
毛老板接过话:“我一直以为他是买主,怎么还卖,要不我刚才问你。”
两人大眼对小眼,都发傻。
毛老板忽指着柜上的一个大明成化的青花瓶子说:“那瓶子也是我卖给他的!他多少钱给您的?我可是跟白扔一样让给他的。”
毛老板还蒙在鼓里,黄老板心里头已经真相大白。他不能叫毛老板全弄明白。待毛老板走后,他马上对伙计们说:“记住,蔡二少爷不能再打交道了。这王八蛋卖东西卖出能耐来了,已经成精了!”
闲言碎语:干什么都能成“精”,今儿咱们选了这篇放在“财富频道”上,就是想让几位瞧瞧,活个心眼儿就是钱。虽说,故事里这主儿的手段有点儿黑,但那点子您还真得学着点,省得让人蒙。
苏七块
苏大夫本名苏金伞,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环,天津卫挂
头牌。连洋人赛马,折胳膊断腿,也来求他。
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
须,浸了油赛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
要是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快”,
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找他来,他呢?手指一触,隔皮截肉,里头怎么回事,立时心明
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咔嚓咔嚓”,不等病人
觉疼,断骨头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
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能耐,脾气准格色。苏大夫有个格色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亲疏,
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决不搭理。这叫嘛规矩?他就这
规矩!人家骂他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因故得个挨贬的绰号叫做:苏七块。
当面称他苏大夫,背后叫他苏七块,谁也不知他的大名苏金伞了。
苏大夫好打牌,一日闲着,两位牌友来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远的牙医华大
夫请来,凑上一桌。玩得正来神儿,忽然三轮车夫张四闯进来,往门上一靠,右手
托着左胳膊肘,脑袋瓜淌汗,脖子周围的小褂湿了一圈,显然摔坏胳膊,疼得够劲。
可三轮车夫都是赚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块银元?他说先欠着苏大夫,过后准还,
说话时还哼哟哼哟叫疼。谁料苏大夫听赛没听,照样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忧
或惊或装作不惊,脑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过去,使手指指门外,苏大夫眼
睛仍不离牌。“苏七块”这绰号就表现得斩钉截铁了。
牙医华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说去撒尿,离开牌桌走到后院,钻出后门,绕到
前街,远远把靠在门边的张四悄悄招呼过来,打怀里摸出七块银元给了他。不等张
四感激,转身打原道返回,进屋坐回牌桌,若无其事地接着打牌。
过一会儿,张四歪歪扭扭走进屋,把七块银元“哗”地往台子上一码,这下比
按铃还快,苏大夫已然站在张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张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几
下骨头,跟手左拉右推,下顶上压。张四抽肩缩颈闭眼龇牙,预备重重挨几下,苏
大夫却说:“接上了。”当下便涂上药膏,夹上夹板,还给张四几包活血止疼口服
的药面子。张四说他再没钱付药款,苏大夫只说了句:“这药我送了。”便回到牌
桌旁。
今儿的牌各有输赢,更是没完没了,直到点灯时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
临出门时,苏大夫伸出瘦手,拦住华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后,他打自
己座位前那堆银元里取出七块,往华大夫手心一放。在华大夫惊愕中说道:
“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
华大夫把这话带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没琢磨透苏大夫这话里的深意。 ♀♀網♀
但他打心眼儿里钦佩苏大夫这事这理这人。
酒婆
酒馆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那家小酒馆得算顶末尾的一等。不插幌子,不挂字
号,屋里连座位也没有;柜台上不卖菜,单摆一缸酒。来喝酒的,都是扛活拉车卖
苦力的底层人。有的手捏一块酱肠头,有的衣兜里装着一把五香花生,进门要上二
三两,倚着墙角窗台独饮,逢到人挤人,便端着酒碗到门外边,靠树一站,把酒一
点点倒进嘴里,这才叫过瘾解馋其乐无穷呢!
这酒馆只卖一种酒,使山芋干造的,价钱贱,酒味大。首善街养的猫从来不丢,
跑迷了路,也会循着酒味找回来。这酒不讲余味,只讲冲劲,进嘴赛镪水,非得赶
紧咽,不然烧烂了舌头嘴巴牙花嗓子眼儿。可一落进肚里,跟手一股劲“腾”地蹿
上来,直撞脑袋,晕晕乎乎,劲头很猛。好赛大年夜里放的那种炮仗“炮打灯”,
点着一炸,红灯蹿天。这酒就叫做“炮打灯”。好酒应是温厚绵长,绝不上头。但
穷汉子们挣一天命,筋酸骨乏,心里憋闷,不就为了花钱不多,马上来劲,晕头涨
脑地洒脱洒脱放纵放纵吗?
要说最洒脱,还得数酒婆。天天下晌,这老婆子一准来到小酒馆,衣衫破烂,
赛叫花子;头发乱,脸色黯,没人说清她嘛长相,更没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却都知
道她是这小酒馆的头号酒鬼,尊称酒婆。她一进门,照例打怀里掏出个四四方方小
布包,打开布包,里头是个报纸包,报纸有时新有时旧;打开报纸包,又是个绵纸
包,好赛里头包着一个翡翠别针;再打开这绵纸包,原来只是两角钱!她拿钱撂在
柜台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灯”递过去,她接过酒碗,举手扬脖,碗底一翻,
酒便直落肚中,好赛倒进酒桶。待这婆子两脚一出门坎,就赛在地上划天书了。
她一路东倒西歪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