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行!”女皇帝不假思索地说。
可是,武曌的计划在第二天就搁置了起来。那是由于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的反对。
有一次,武曌在宫中召见狄仁杰——从狄仁杰自河南返长安出任朝官之后,她时时召他入宫议事。最初,她召他只是为了了解外面的情形,但在几次之后,她对这一位方面大耳的地官侍郎,有着微妙的一种情感。她喜欢看到狄仁杰,在心中,她希望自己能多看到他,因此,召见频繁了。
当镜殿的计划才交托给张昌宗,狄仁杰在内殿觐见时,女皇帝随口说:
“我要造一所镜殿,整所屋宇都有镜子的。”
“那是很特殊的构思。”狄仁杰也和她一样,不着边际地接口。
“我要他们在明堂的废墟上建造。”
“陛下,我以为,如果在明堂的废墟上再事建设,最好是恢复明堂的建制。”狄仁杰婉转地接下去,“假使陛下单独地造镜殿,人们会觉得陛下只重巧思,讲求享乐,这并不是好传统!人们对于构造,多数持着传统。”
“嗯。”武曌平和地微笑着,“我们的读书人的性情,使人难以了解。他们好像一致地反对工程,任何一个贤君,一旦从事大工程,就引来物议。”
“自古以来读书人贫困的居多,再因于孔子的思想,使士大夫有戒奢侈的观念。”狄仁杰的话仍然是婉转的,“不过,兴建明堂之时,并无特殊议论。”
她悻然地说:“我造明堂,经过了二十年的斗争才成为事实的啊!是的,当真正建造的时候,没有太多的议论,但是,我知道有许多人在腹诽。”她稍微顿歇,低喟着,“我以为,作为皇帝,自奉俭薄,实在是矫情,天下最富的人,为何要俭薄呢?譬如梁武帝,节俭素朴,为列代帝王之首,结果却城亡身死,无补于时。”
“石崇说过一句话:士当身名俱泰,可惜没有人奉为格言。”狄仁杰微微地一笑。
武曌的思念忽然像鱼在水中,游了开去。她自他一笑中看出了男性的俊朗,她自他一笑中看出了男性庄严的妩媚。
——这种俊朗,这种庄严以及妩媚,是薛怀义及张易之兄弟所无的。
此时,尊贵的女皇帝对着她的大臣,生出了幻念,她想象他的神态是大帝。
她想:“他的年纪虽然大了一些,可是,他是可爱的,他具有另外一种风韵!”在这样的想念中,她开始作一项比较:张易之、张昌宗,都是俊美的,但是,他们兄弟的俊美具有女性成分。至于薛怀义,则具有男性的粗犷,虽然薛怀义也有细腻的机思,但整体上,薛怀义是属于欲的,缺少灵智。而狄仁杰,则是男性的,然而又不是粗犷的,她将俊与朗两个字联起来,再将严与穆两个字联起来,而这,就是狄仁杰。
于是,她于沉思中抬起头来,凝视着狄仁杰。
狄仁杰坐着,像一座宝塔,并不因谈话的中止和女皇的凝看而有所改变。
这一份定力,使武曌心折。她对他有爱恋之心,可是,她在这一瞬间又自觉争取这个男人并不是容易的。可能,她无法走第一步。
“仁杰——”她拖长了声音,“我会修改一下计划,再建明堂!使镜殿成为明堂的一部分。”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些话,可是,她在出口之际改变成为公事。
狄仁杰以一个适宜的姿势表示同意——他知道女皇帝的个性倔强,他也明知女皇帝所决定的事,是难以改变的。因此,他努力着,使女皇帝转移,在逐渐中,在缓和中转移,这是他为相的责任。
由于狄仁杰那些不着痕迹的要求,使镜殿的计划暂时地搁置了下来。
但是,那并不是她放弃了镜殿。
她生活在矛盾中。有时,她从皇权中、从事务中获得满足,有时,她又从这些而感到空虚。
时间无情,她虽然竭尽所能地颐养自己的肌肉与皮肤,可是,衰老相侵,她发觉了自己的臂膀皮肤松了,最使她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臂膀间,出现了老人的斑点。
她让张易之用白玉和蛋白摩攃,她也经常地接受全身的按摩,希望从而展缓皮肤松弛的倾向。但是,年光不可能倒流,失去了的青春,也绝不可能重回。
于是,她想到及时而做的事——她要在自己还健朗的时候,看到大周皇朝辉煌;她要在自己的生理衰退之前,及时享乐。
于是,她正式下制重建明堂,将白马寺也划入明堂的区域,她指定武三思负责这一浩大的新工程。
自然,搁置下来的镜殿,也包括在新明堂的建筑计划之内。她还设想在镜殿之内大会朝臣。
于是,她告诉张易之兄弟,命他们协助武三思。
“陛下,我还有一个兄弟,上回考选取了,或者,让他也参加一份。”张易之徐徐地请求。
《武则天》第十四卷(5)
“你还有一个兄弟,是叫张昌仪吗?”女皇帝记了起来,但她不愿意把昌仪也弄在身边,她曾看到张昌仪的文章,头脑和条理都很清新,她曾经计划把昌仪放在行政方面去的。
“是的,是昌仪,陛下曾召见过一次。”
“我会有其他的事派他的。”她淡淡地说,“我以为昌仪是行政方面的人才,我想令他好好地进身,在朝中做事。”
“感谢陛下对我们兄弟的栽培。”
武曌对张易之兄弟的栽培是不遗余力的,不久,张易之升调为控鹤监,张昌宗为殿中侍御史,张昌仪也得了一个御史。这时,明堂的工程已经开始,朝廷中虽然有人反对女皇帝大兴土木,但那些反对已不能发生作用。在这些日子中,她替自己上了一个“金轮神圣皇帝”的称号,并且铸了一个“七宝金轮”放在紫宸殿,象征皇权神圣。
同时,她命狄仁杰兼中书——仁杰拜相已经有不少时日了,现在他的地位更重要,和女皇帝也更接近。对来俊臣,这是非常不愉快的事,因为狄仁杰是朝廷中最不理睬他的一人。此外,女皇帝又重用武承嗣、武攸宁等人。
她对镜殿的工程最感兴趣,在明堂左侧,镜殿的基础已筑好了,磨打铜皮的工人,有一部分就在旧日白马寺的广场上工作,她偶然也会去看着。这份工作是艰巨的,三百多名工人,日夜不停地工作着。
那些铜皮,每块约八尺长、四尺五寸阔,表面打磨平滑,背面四边,排着镶嵌的机钮。还有四根包铜的柱子,铜柱是用半月形的铜皮合拢来的,靠焊接的功夫好,远看就似纯粹铜柱一样了。
张昌宗和张易之轮流着到工场来监察,经过差不多半个月时间,镜殿的屋架已经竖了起来,为了承受重量,除了柱与梁精选上等木材之外,四边的墙都用青石砌成,毗连正间的几间小房,也用青石做暗墙,外面再装桃木壁和地板。
镜殿的陈设,全由张易之兄弟设计,各个小房用的都是矮脚桌椅,地上铺了席子,再加上来自西域的地毯。信道上的地板,用油漆得光可鉴人。
至于正殿——那是自有历史以来最精致的构筑,两扇大门包上铜皮,上面和普通宫门一样,用青色点缀成图案,并且镶嵌银丝,衔门环的两只兽头,用了红宝石做眼睛。进了门,便是七宝屏风,挡住了视线,转过了屏风,就看到光华夺目的黄金世界。
打磨铜片和镶嵌需要悠长的时间,镜殿的外壳造好了四个月,里面才初步完工。
张易之兄弟当工程完毕之后,故意隐蔽起来,武曌几次要去看工程的进行,张氏兄弟都借故推托了,他们要等一个机会——在最有利的时间把镜殿呈献给女皇帝。
就在镜殿行将落成的时候,出征默啜的骠骑大将军薛怀义,却被冷落和弃置了。
薛怀义的命运是离奇的,当他以为在仕途可以一帆风顺的时候,风向忽然变了——他带兵出征,却交上了好运,在他正面的敌人,当他的兵抵达前方时,忽然有计划地撤退,初时,薛怀义还以为是自己的运气,上表报捷。░░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但在半个月之后,他发觉默啜的退兵是有计划的,他们从侵占的大唐土地上缓缓地退去,平均五天或六天撤退一个据点,当薛怀义占领他们退出的据点而部署停当之时,默啜又退了。怀义是第一次自统大军,他不敢冒险突进,事实上默啜的撤退方式,人人都有着疑惑,直到一个月之后,默啜的退兵情势才明朗化。怀义很遗憾自己没有打一仗的机会,他陈兵边境,等待一个打的机会,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默啜完全退过界去了。于是,怀义只得上表呈报默啜退却的情形,他一路没有打,但是,在表文中却夸张说初度遭遇时打了一次胜仗,他说明了陈兵边境的形势,请求女皇指示是否作扫穴犁庭之战。
她并不是一个好战者,她下制给怀义,命这位大将军屯兵国境戒备,如果默啜不再挑战,就不必进兵。
这样相持了几个月,前方一无动静,薛怀义又不能安静下来了,他再上书请示——想回朝了。
这份表章送到洛阳,新明堂全体工程已接近完成,而镜殿则已全部装修好了。
她,在翠微宫看奏章,张易之兄弟伴着她。当她看到远方的情人请示的奏章之后,忽然有了遐思,悠悠地说:
“昌宗,怀义上表请示回师哩。”
“薛大将军打了胜仗?”张昌宗挨到女皇的榻边问。
这时,在长几的另一端帮武曌整理奏折的张易之也停了手,怀义的行动,他显然是很关心的。
“也可以这样说——”武曌悠悠地接口,“怀义出兵之后,实际没有经过大战,默啜兵就退了,在边境相持了几个月,默啜派了使臣来见怀义,表示和好,不再进寇,所以,怀义请求班师了。”
“噢——”张易之漫声应着,对于薛怀义的即将回来,他有一种矛盾的感觉。从薛怀义走后,他们兄弟实际上占有了这位女皇帝,然而,怀义则是女皇的旧情人,倘若怀义回来,他们独占性的宠爱自然会被分去,所以,他回答的声音有着微妙的惆怅。
女皇帝立刻分辨出来了,她微微一笑说:
“易之,看你的神情,似乎不愿意薛大将军回来?”
“陛下——我没有这个意思啊!”张易之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并非是完全的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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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十四卷(6)
“没有这个意思吗?”武曌拖长声音,悠悠地笑着,看了身边的昌宗一眼,“是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陛下,”昌宗机敏地再挨近一些,然后徐徐地说,“在感情上,我们希望薛大将军回来,不过,不过——”他望了哥哥一眼,意思是要张易之接下去。
张易之缓缓起身,到女皇的面前蹲伏下去,柔媚地接口:“就另外一种感情来说,我们也自然不愿陛下`身边再有一个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