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也不惊奇,好赛不认得,手指白纸连连说:"好画!好画!"随后就一声接一声唉唉叹长气。
桃儿见他多半疯了,吓得一抓杏儿的手赶紧跑出来,迎面给一群小子堵上,看模样赛混星子,叫着要看小脚。她俩见事不妙,拨头就跑,可惜小脚跑不了,杏儿给按住,桃儿反趁机蹿进岔道遛掉。那些小子强把杏儿鞋脱了,裹脚布解了,一人摸一把光光小脚丫,还把两只小鞋扔上房。
桃儿逃到家,香莲知道出事,正要叫人去救杏儿,人还没去杏儿光脚回来了,后边跟一群拍手起哄小孩子。她披头散发,脸给自己拿土抹了,怕人认出来。可见了香莲就不住声叫着:"好脚呵好脚,好脚呵好脚!"叫完仰脸哈哈大笑,还非要桃儿拿梯子上房给她找小鞋不可,眼神一只往这边斜,另只往那边斜,好吓人,手脚忽东忽西没准。香莲见她这是惊疯,上去抡起胳膊使足劲"啪"一巴掌,骂道:
"没囊没肺,你不会跟他们拼!"
这大巴掌打得杏儿趴在地上哭起来,一地眼泪。香莲这才叫桃儿珠儿草儿,把她弄回屋,灌药,叫她睡。
桃儿说:
"这一准是天足会干的。"
香莲皱眉头呆半天,忽叫月桂来问:
"你可知道天足会?"
"知道,不过没往他们那儿去过,只见过他们会长。"
"会长?谁?"
"是个闺女,时髦打扮,模样可俊呢!"月桂说得露出笑容和羡慕。
"没问你嘛样,问你嘛人!"
吓得月桂赶紧收起笑容,说:
"那可不知道。只见她一双天足,穿高跟鞋,她到我们──不,到洋学堂里演讲,学生们待她......"
"没问学生待她怎样。她住在哪儿?"
"哟,这也不知道。听说天足会在英国地十七号路球场对过,门口挂着牌子......"
"你去过租界?"
月桂吞吞吐吐:
"去过......可就去过一次......先生领我们去看洋人赛马,那些洋人......"
"没问你洋人怎么逞妖。那闺女叫嘛?"
"叫俊英,姓......牛,对,人都叫她牛俊英女士。她这人可真是精神,她......"
"好!打住!"香莲赛拿刀切断她的话,摆摆手冷冷说:"你回屋去吧!"
完事香莲一人坐在前厅,不动劲,不叫任何人在身边陪伴,打天亮坐到天黑坐到点灯坐到打更整整一夜,桃儿夜里几次醒来,透过窗缝看见前厅孤孤一盏油灯儿前,香莲孤零零孤单单影儿。迷迷糊糊还见香莲提着灯笼到佟忍安门前站了许久,又到潘妈屋前站了许久。自打佟忍安潘妈死后,那两屋子一直上锁,只有老鼠响动,或是天暗时一只两只三只蝙蝠打破窗洞飞出来。这一夜间,还不时响起杏儿的哭声笑声说胡话声......转天醒来,脑袋发沉,不知昨夜那情景是真眼瞧见还是作梦。她起身要去叫香莲起床,却见香莲已好好坐在前厅。又不知早早起了还是一夜没回屋。神气好比吃了秤砣铁了心,沉静非常,正在把一封书信交给小邬子,嘱咐他往租界里的天足会跑一趟,把信面交那个姓牛的小洋娘们儿!
中晌,小邬子回来,带信说,天足会遵照保莲女士倡议,三天后在马家口的文明大讲堂,与复缠会一决高低。
马家口一座灰砖大房子门前,人聚得赛蚂蚁打架。虽说瞧热闹来的人不少,更多还是天足缠足两派的信徒。要看自己首领与人家首领,谁强谁弱谁胜谁败谁更能耐谁废物。信徒碰上信徒,必定豁命。世上的事就这样,认真起来,拿死当玩;两边头儿没来,人群中难免互相摩攃斗嘴做怪脸说脏话撕撕打打扔瓜皮梨核柿子土片小石子,还把脚亮出来气对方。小脚女子以为小脚美,亮出来就惹得天足女子一阵哄笑,天足女子以为天足美,大脚一扬更惹得小脚女子捂眼捂鼻子捂脸。各拿自己尺子量人家,就乱了套。相互揪住衣襟袖口脖领腰带,有几个扯一起,劲一大,打台阶呼噜噜毂辘下来。首领还没干,底下人先干起来,下边比上边闹得热闹,这也是常事。
一阵开道锣响,真叫人以为回到大清时候,府县大人来了那样。打远处当真过来一队轿子,后边跟随一大群男男女女,女的一ma小脚,男的一ma辫子。当下大街上,剪辫子、留辫子、光头、平头、中分头、缠脚、"缠足放"、复缠脚、天足、假天足、假小脚、半缠半放脚,全杂在一起,要嘛样有嘛样,可是单把留辫子男人和小脚女人聚在一堆儿,也不易。这些人都是保莲女士的铁杆门徒,不少女子复缠得了戈香莲的恩泽。今儿见她出战天足会,沿途站立拈香等候,轿子一来就随在后边给首领壮威,一路上加入的人愈来愈多,香烟滚滚黄土腾腾到达马家口,竟足有二三百人。立时使大讲堂门前天足派的人显得势单力薄。可人少劲不小,有人喊一嗓子:"棺材瓤子都出来啦!"天足派齐声哈哈笑。
不等缠足派报复,一排轿子全停住,轿帘一撩,戈香莲先走出来,许多人还是头次见到这声名显赫的人物。她脸好冷好淡好静好美,一下竟把这千百人大场面压得死静死静。跟手下轿子的是白金宝、董秋蓉、月兰、月桂、美子、桃儿、珠儿、草儿,还有约来的津门缠足一边顶梁人物严美荔、刘小小、何飞燕、孔慕雅、孙姣风、丁翠姑和汪老奶奶。四周一些缠足迷和莲癖,能够指着人道出姓名来。听人们一说,这派将帅大都出齐,尤其汪老奶奶与佟忍安同辈,算是先辈,轻易不上街,天天却在《白话报》上狠骂天足"不算脚",只露其名不现其身,今儿居然拄着拐杖到来。眼睛虚乎面皮晃白,在大太阳地一站好赛一条灰影。这表明今儿事情非同小可。比拼死还高一层,叫决死。
众人再看这一行人打扮,大眼瞪小眼,更是连惊叹声也发不出。多年不见的前清装束全搬出来。老东西那份讲究,今人决做不到。单是脑袋上各式发髻,都叫在场的小闺女看傻了。比方堕马髻双盘髻一字髻元宝髻盘辫髻香瓜髻蝙蝠髻云头髻佛手髻鱼头髻笔架髻双鱼髻双鹊髻双凤髻双龙髻四龙髻八龙髻百龙髻百鸟髻百鸟朝凤髻百凤朝阳髻一日当空髻。汪老太太梳的苏州(同:上髟+下秋;音:揪)子也是嘉道年间的旧式,后脑勺一缕不用线扎单靠挽法就赛喜鹊尾巴硬[tǐng]挺撅起来。一些老婆婆,看到这先朝旧景,勾起心思,劈哩叭啦掉下泪来。
佟家脚,天下绝。过去只听说,今儿才眼见。都说看景不如听景,可这见到的比听到的绝得何止百倍。这些五光十色小脚在裙子下边哧哧溜溜忽出忽进忽藏忽露忽有忽无,看得眼珠子发花,再想稳住劲瞧,小脚全没了。原来,一行人已经进了大讲堂。众人好赛梦醒,急匆匆跟进去。马上把讲堂里边涌个水满罐。
香莲进来上下左右一瞧,这是个大筒房,倒赛哪家货栈的库房,到顶足有五丈高,高处一横排玻璃天窗,耷拉一根根挺长的拉窗户用的麻绳子。迎面一座木头搭的高台,有桌有椅,墙壁挂着两面交叉的五色旗,上悬一幅标语:"要做文明人,先立文明脚。"四边墙上贴满天足会的口号,字儿写得倒不错,天足会里真有能人。
两个男子臂缠"天足会"袖箍飞似的走来一停,态度却很是恭敬,请戈香莲一行台上去坐。香莲率领人马上台一看,桌椅八字样分列两边,单看摆法就拉开比脚的阵势。香莲她们在右边一排坐下来。桃儿站在香莲身后说:
"到现在还不见乔六爷来。小邬子给他送信时他说准来。六爷向例跟咱们那么铁,难道怕了不肯来?"
香莲听赛没听,脸色依然很冷很淡,沉一下才说:
"一切一切不过那么回事儿!"
桃儿觉得香莲心儿是块冰。她料也没料到。原以为香莲斗志很盛,心该赛火才是。
这时人群中一个戴帽翅、后脑勺垂一根辫子的小个子男人蹦起来说:"天足会首领呢?脓啦?吓尿裤出不来啦!"跟着一阵哄笑,笑声才起,讲台一边小门忽开,走出几个天足会男子,进门就回头,好赛后边有嘛大人物出场。立时一群时髦女子登上台,乍看以为一片灯,再看原是一群人。为首一个标致漂亮精神透亮,脸儿白里透红,嘴唇红里透光,黑眼珠赛一对黑珍珠,看谁照谁。长发披肩,头顶宽沿银色软帽,帽沿插三根红鸟毛。一件连身金黄西洋短裙,裙子上缝两圈黄布做的玫瑰花。没领子露脖子,没袖子露胳膊,溜光脖子上一条金链儿,溜光腕子上一个金镯儿,镶满西洋钻石。裙短才到膝盖,下边光大腿,丝光袜子套赛没套,想它是光的就是光的,脚上一双大红高跟皮鞋,就好比躺着两朵大火苗子,照得人人睁不开眼闭不上眼。许多人也是头次见到这位声势逼人的天足会会长。虽然这身洋打扮太离奇太邪乎太张狂太放肆太欺人,可她一股子冲劲兴劲鲜亮劲,把台下想起哄闹事的缠足派男男女女压住。没人出声,都傻子赛的拿眼珠子死死盯在牛俊英露在外边的脖子胳膊大腿。天足派人见了禁不住咯咯呵呵笑起来。这边反过来又压住那边。
戈香莲一行全起身,行礼。唯有汪老太太觉得自己辈份高不该起来,坐着没动劲,可别人都站起来,挡住她,反看不见她。桃儿上前,把戈香莲等一一介绍给牛俊英。╩本╩作╩品╩由╩╩網╩提╩供╩下╩載╩與╩在╩線╩閱╩讀╩
戈香莲淡淡说:
"幸会,幸会。"
牛俊英小下巴向斜处一扬,倒赛个孩子,她眼瞧戈香莲,含着笑轻快地说:
"原来你就是保莲女士。文章常拜读。认识你很快乐。你真美!"
这话说得缠足派这边人好奇怪,不知这小娘儿们怀嘛鬼胎。天足派都听懂,觉得他们头头够气派又可爱,全露出笑脸。
戈香莲说:
"坐下来说可好?"
牛俊英手一摆,说句洋话:"OK!"一扭屁股坐下来。
缠足派人见这女人如此放荡,都起火冒火发火撒火喷火,有的说气话有的开骂。月桂对坐在身边的月兰悄声儿说:
"我们学堂里也没这么俊的。瞅她多俊,你说呢?"
月兰使劲瞧着,一会儿觉得美,一会儿觉得怪,不好说,没说。
戈香莲对牛俊英发话:
"今儿赛脚,怎么赛都成,你说吧,我们奉陪!"
牛俊英听了一笑,嘴巴上小酒涡一闪,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架,一只大红天足好赛伸到缠足派这边人的鼻尖前,惹得这派人台上台下一片惊呼,如同看见条大狗。
戈香莲并不惊慌,也把右腿架在左腿上,同时右手暗暗一拉裙子,裙边下一只三寸金莲没藏没掖整个亮出来。这小脚要圆有圆要方有方该窄就窄该尖就尖有边有角有直有弯又柔又韧又紧又润。缠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