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作者:冯骥才_第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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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摆个大场面,想哄老太太高兴。不料老太太忽说:"我这辈子嘛都见过,可就没看过火场,连水机子嘛样也没瞧过,二十年前锅店街的油铺着火,把西半边天烧红了,亮得坐在屋里人都有影儿。城里人全跑去看,你们爹──他过世,我不该说他──就是不叫我去看。这辈子白来不白来?"说完老太太把脸耷拉挺长,怎么哄也不成。三天后,高老太太几个儿子商量好,花钱在西门外买下百十间房子,连带房里的家具衣物也买下,点火放着。又在半里地外搭个高棚子,把老太太拿轿抬去,坐在棚里看救火。大火一起,津门各水会敲起大锣,传锣告警。天津卫买卖人家多,房子挤着房子,最易起火,民间便集合"水会",专司救火,大小百八十个,这锣一起,那锣就跟上,城里城外,河东河西,顷刻连成一片,气势逼人。紧跟着,各会会员穿各色号坎,打着号旗,抬着水柜和水机子,一条条龙似的,由西城门奔出来,进入火场。比起三月二十三开皇会威风多了。火场中央,专有人摇小旗指挥,你东我西你南我北你前我后你进我退,决不混乱,十分好看。水机子上有横杆,是压把儿,两头有人,赛小孩儿打压板,一上一下,柜里的水就从水枪喷出来,一道道青烟窜入烟团火海里,激得大火星子,蹭蹭往天上飞,比大年三十的万花筒不知气派几千几万倍。高老太太看直了眼。大火扑灭,各会轻敲"倒锣",一队队人撤出去。高家人在西门口,拿二十辆大马车装满茶叶盒点心包,犒劳各会出力表演。这下高老太太心里舒坦了,连说今儿总算亲眼看过火场,天下事全看齐了。这事够不够阔?
  众人说,阔人向例爱办穷事。这一手,不单叫穷人看傻了,也叫阔人看傻,甚至叫办事的人自己也看傻了,这不绝嘛绝。当然算一绝!这可就凑上两绝啦!
  第三件叫做奇人奇事。
  这人就是眼睛不瞅人的华琳。此人名梦石,号后山人。家住北城里府署街。祖上有钱,父亲好闲,喜欢收罗天下怪石头。这华琳在天津卫画人中间,称得上一位大奇人。他好画山水,名头远在赵芷仙上边,每天闭门作画,从不待客,更不收弟子。他说:"画从心,而不从师。"别人求画,立时回绝,说:"神不来,画不成。"问他:"神何时来?"答:"不知,来无先兆,多在梦中。"又问:"梦里如何画得?"答:"梦即好画。"再问:"嘛叫好画?"答:"画山不见山,画水不见水。"接着问:"如何才能见?"答:"心照不宣。"再接着问:"古人中谁的画称得上好?"答:"唯李成也。李成后,天下无人。"可是,打古到今,谁也没见过李成真迹。古书上早有"无李论"一说。他只承认李成好,等于古今天下不承认一人。这是他的奇谈,还有件事,便是无论谁也没见过他的画。据说,他每画完,挂起来,最多看三天就扯掉烧了。有天邻居一个婆子打(又鸟),(又鸟)上墙飞到他院中。这婆子去抱(又鸟),见他家门没锁,推门进去,抓着(又鸟),又见他窗子没关,屋内无人,桌上有画,顺手牵羊隔窗偷走他的画,拿到画铺去卖。他知道后,马上使四倍的钱打画铺把画买回,撕了烧掉。好事者去打听那婆子、那画铺,那画画得怎样,经手人糊里胡涂全都说不清道不明,只好作罢。但谁也弄不明白,既然没画,哪来这么大的名气?这算不算奇人奇事?绝不绝?众人都说绝,唯有牛凤章摇头,说他是骗子。其余人都不画画,隔行如隔山,隔行不认真,隔行气也和。乔六桥笑道:"嘛都没见着,靠骗能骗出这么大名气,也算绝了。"牛凤章这才点头。于是又多一绝,加起来已经三绝了。
  今儿是大年十四,乔六桥、牛凤章、陆达夫等几位都闲着没事,在归贾胡同的义升成饭庄摆一桌聚聚。陆达夫也是跟大伙常混在一堆儿的名士,也是莲癖,也是一肚子杂学。阅历文章都比乔六桥老梆得多。他个儿小,苹果脸,大褂只有四尺半,人却精气头大,走起路两条胳膊甩得高高。乔六桥三盅酒进了肚子,就说单吃喝没劲,蹦出个主意,要大伙聊聊天津卫的奇人怪事,凑出"津门四绝"来。这主意不错,东扯西扯,话勾着酒,酒勾着话,嘻嘻哈哈就都喝得五体流畅红了脸。可第四绝难凑出来。牛凤章说:
  "这第四绝,依我看,该给养古斋的佟大爷。咱不说他看古董的能耐,小脚的学问谁能比,顶了天!"
  乔六桥笑着说:"真是吃人嘴短,他买你假画,你替他说话......提到小脚,我看他家够上小脚窝,哪个都值捏一捏。"他的酒有点过量,说得脑袋肩膀脖子小辫一齐摇晃。
  牛凤章说:
  "这话您只说对一半。他家小脚双双能叫绝。可这些小脚哪来的,还不都是他看中的?拿看古董的眼珠子选小脚,还有挑?不是我巴结他──他又没在场,我怎么巴结他──他那双眼称得上神眼。头年,一幅宋画谁也没认出来,当假画破画买进铺子,可叫他站在十步开外一眼居然把款看出来,在树缝里,是藏款。"
  "好家伙!他家有宋画!你也看见了?"乔六桥说。
  "不不不!"牛凤章失了口,摇着双手说,"没瞧见,影儿没瞧见,都是听人说的,谁知确不确。你甭去问他,再说问他也不会告你。还是说说他家小脚来劲。"
  "没想到牛五爷小脚的瘾比我还大。好,你跟他家近,我问你,佟大爷到底喜欢谁的小脚?"
  "我不说,你也猜不着。"牛凤章笑眯眯说。看样子他不轻易说。
  乔六桥叫道:"好呀!你不说,把你灌醉就说了。陆四爷,来,灌他!"一手扯牛凤章耳朵,一手拿酒壶。其实灌酒该掰嘴,揪耳朵干嘛?没灌别人自个先醉了!这手扯得牛凤章直叫,那手的酒壶也歪了,酒打壶嘴流出来,滴滴答答溅满菜盘子。
  陆达夫仰着脑袋大笑:
  "说不说没嘛,灌一灌倒好!"
  牛凤章呀呀叫着说:
  "我耳朵不值钱可连着脑袋呢,扯下来拿嘛听,呀呀......我说我说,先撒手就说!"
  乔六桥叫着笑着闹着扯着:
  "你说完,我再撒手!"
  "你可得说了算,我说──先前,他最喜欢他老婆的,听说是双仙足。那时我还不认识佟家,没见过那脚。他老婆死后......他......他......"
  "怎么,又是吃人嘴短?快说,是大少奶奶还是二少奶奶的?"
  "六爷真是狗拿耗子管闲事。人家两个媳妇守寡在家,另一个媳妇又不准她爷们儿回去,还不随他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嘻!"
  "去!佟大爷是嘛修行,当你呢!弄不透小脚就弄不透佟大爷,弄不透佟大爷就弄不透小脚。牛五爷你再不说,我使劲扯啦!"
  "别别,我说。他一直喜欢他......他那老妈子!"
  "嘛!""嘛!""嘛嘛!"一片惊叫。
  "潘妈?那肥婆子?不信,要说那几个小丫头我倒信。"
  "骗你,我是你小辈。"
  "呀,这可没料到。"乔六桥手一松,放了牛凤章耳朵,"那猪蹄子好在哪。别是佟大爷爱小脚爱得走火入邪了?"
  "乔六爷,你可差着火候了。小脚好坏,更看脚上的玩意儿。你又没玩过,打哪知道?"陆达夫又说又笑好开心,单手刷刷把马褂一排蜈蚣扣全都解开。
  乔六桥还是盯住牛凤章问:
  "这话要是佟家二少爷告你的,就靠不住了。那次赛脚后,二少奶奶不叫他着家,他总在外边拿话糟蹋他爹。"
  牛凤章说:
  "告你吧,可不准往外传。砸了我饭碗我就跑你家吃去。这话确是佟二少爷告我的,可远在两年前。信了吧!"
  乔六桥先一怔,随后说:
  "我向例不信佟家的话。老的拿假当真的,小的满嘴全是假的。"
  这话音没落,就听背后一人高声说:░░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什么真的假的,我反正不折腾假货!"
  大伙吓一跳,以为佟大爷忽然出现。牛凤章一慌差点出溜到桌子下边去,定住神一瞧,却是一个瘦长老头,湖蓝色亮缎袍子,外套羔皮短褂子,玄黑暗花锦面,襟口露出出针的白羊毛,红珊瑚扣子,给铜托托着,赛一颗颗鲜樱桃,头戴顶大暖帽,精气神派头都挺足。原来是山西的吕显卿,身手跟着个穿戴也考究的小胖子。
  "恭喜发财,居士,前天就听说您来了。必是专门赶着来看明儿佟家的赛脚会吧!真是好大的瘾呀!"乔六桥打着趣儿说。
  "哪里是!我是来取......"吕显卿一眼瞅见牛凤章垂在下边的手,使劲朝他摇,转口变做笑话说,"向佟大爷取小足经来呀,什么事你们谈得好快活。"
  大伙相互一客气,坐下了。吕显卿并不跟这些人介绍随来的小胖子。这些人都是风流才子,多半都醉,谁也没在意。乔六桥急着把刚刚议论"津门四绝"的话说了,便问:
  "居士,依您看,我们的佟大爷够不够一绝?"
  吕显卿琢磨一下说:
  "平心而论,这人够怪,够不够怪绝还难说。才跟他见一面,不摸他的底。这样吧,明儿他家赛脚,咱都去。我料他既然这样三请四邀下帖子,必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阵势。上次跟他斗法,一对一,没胜没败,这次他要叫我吕某人服了──我就在大同给他挂一号,天津这里当然就得算一绝了!"
  "好好好,绝不绝,外人说。"乔六桥叫道。跟着(又鸟)鸭鱼肉又要一桌,把荤把素把酒把油把汤把劲,填满一肚子,预备明儿大尽兴。
  大早一睁眼,小雪花就没完没了。午后,足足积了两寸厚,地上、墙沿、缸边、石凳面、栏杆,都松松软软。粗细树杈全赛拿粉勾一遍,粗的粗勾,细的细勾。鲜鲜腊梅花儿,每朵都赛含一口白棉糖。
  今儿是灯节,佟家两扇大门关得如同一扇。串门来的拍门环,守在门洞里一个小佣人,截门就喊一嗓子:
  "全瞧灯去啦,家没人!"
  其实人都在家,媳妇们在房里收拾脑袋道饰脚,小丫头们在廊子上走来走去,往各房送热水送东西送吃的送信儿。个个穿鲜戴艳,脸上庄重小心,又赛大年三十夜拜全神那阵子那劲头。
  这当儿,佟忍安正在前厅,陪着乔六桥、华琳、牛凤章、陆达夫和山西来的爱莲居士吕显卿喝茶说话。几位一ma全是新衣新帽,牛五爷没戴帽子却刚刚剃过头,瓢赛的光溜溜。乔六爷也不比平时那样漫不经心,大襟上没折,扣也扣得端正,看上去赛唱戏一样。
  这次不比上次,大冬天门窗全闭着,人中间放着大铜盆,盆里的火炭打昨后晌烧个通宵,压也没压过,此刻烧得正热。隔寒气的玻璃都热得冒汗,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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