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什么要来宁都实习呢?
宁都并不是特别能吸引人,至少对大多数南方人来说如此。虽说也算个闻名遐迩的大城市,但毕竟偏安华北一隅,相较之下还是差了些。相反,每年大批考生挤破了头要考取六川的大学,就是为了毕业后能留在那里。六川的跨国企业遍地都是,金融业也非常发达,实习还会给上一两千的工资,论条件论可选范围都比宁都好多了。作为六川市最好的高校,六大的学生向来都是各用人单位眼中的香饽饽。张礼然何必到宁都来自找苦吃呢?
该不会和自己当年类似吧?张金暗自忖道,同时将一碗蛋液倒进锅内。青椒的味道已经充盈了整个厨房,稍许有些呛鼻。
她之所以来到这边,完全是因为俞可涵。她舍了轻松又钱多的某四大行offer,舍了打小起不曾远离半个月以上的六川,舍了最亲最亲最爱最爱的阿爸,并顶着阿妈接连不断的数落和唠叨,跟随俞可涵回了他的家乡。现在这份工作只是个中型软件公司,待遇还算可以,但时不时总要加班。那时她坚定地认为自己绝不会后悔,直到几个月前也的确还是如此,可现在呢?
想到这里,张金闭上眼睛,心下又疼了起来。泪腺蠢蠢欲动,好像巴不得多分泌些饱含盐分的液体,以便侵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加剧她的疼痛。她努力地和眼泪做着斗争,试图将它们逼回身体。直到锅里传来一股焦味,张金才惊觉鸡蛋有些糊了,连忙将火关小,又赶紧挥铲翻动。
按说,与其各自在那儿想来想去、猜来猜去,倒不如直接挑明了问的好。但张礼然从来就不是这种人,张金则碍于心底那茬苦痛事,不愿担上被反八卦的风险。张金对自己说:那点好奇就忍忍吧,假以时日总会知道缘由的。她暂时还不想将伤口再度暴露。
这种相处方式,包括张礼然闷骚憋屈的性格和张金顾虑重重的习性,无疑在她们之间埋下了巨大的隐患。但世上的事从来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所以她们只能懵懵懂懂地以这种方式继续她们的未来,相互交叠且相互纠缠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章 水深火热
还没把情况弄熟,宁都就给了张礼然个下马威。
报上说这是近三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屋子里没有空调,又是在顶层,白日里晒了一整天,晚上那热量都报复性地往两个大活人身上招呼。落地风扇拼命地吹着,老式的旋钮已经拧到第三档,声音听上去时而像蚊子的嗡嗡,时而又像瀑布的哗哗。
张礼然在新买的藤席上来回翻滚了两三道,仍然觉得热意不断地从脊背往外渗。对于解暑,这席子压根儿起不了什么作用。张礼然热得睡不着,把盖在肚子上的浴巾揉成一团扔到脚边,隔了一会儿又重新捡回来盖好,并发誓第二天务必要去超市再搬台大功率的制冷型风扇回来。
她是头一回来北方,此前并未想到这里的热与南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概是受冬季时的天气预报误导,张礼然从小就以为南北方在任何时候温差都是二十几度。也就是说,宁都的夏天该是初春仲秋般的十几度才对。临下火车前她看到了电子屏上将近四十度的字样,却依旧没有多想。
白天也不好过。下午四点时,连树荫底下的地表温度也有41℃。偶尔要出门办事,也只好一咬牙一闭眼地去了,那架势倒几乎是就义了。走在被太阳炙烤的街上,张礼然感到自己简直是一块光速融化的冰激凌。身上的汗刚流出来就被烤干,而它还在源源不绝地往外渗,最后弄得衣服和脊背都是黏黏巴巴的,就像甜筒上的奶油。
正午的时候更是没人敢出去晃。偶尔张礼然从临街的窗边看出去,只看到柳树和榆树耷拉着头,路上空空荡荡的,过很久才会有几辆车子开过,却几乎没有行人。每到这时,她就为自己坐在冷气充足的空调房里而庆幸,又为家里难熬的酷热夜晚而沮丧。
当然,这种时候她都是坐在元宝街金铢大厦十层,九夏证券固定收益总部的办公室里。元宝街一带,顾名思义,是各大金融机构所在地。这条街当头临着狻猊门北大街,两街交界的路口立了个巨大无比的雕塑:一个金光灿灿、圆润讨喜的大元宝,比附近区法院门口的那对石头獬豸加起来还大。张礼然第一次过来时,一看到它就觉得俗不可耐,还将拜金主义宣扬得淋漓尽致。不过,她自己就是个学金融的,注定要在这充满铜臭的圈子里摸爬滚打。
与金铢大厦比邻而居的是银锭大厦和铜钿大厦。三幢楼竖在那里,分开来看像三个不同尺码的鞋拔子,合起来看则像是手机上的信号强度。三座建筑物其实是一体,但却按了各自冠名金属的等级排了大小高低。这金银铜的顺序,其实也间接反应了各家机构的坐席梯队。九夏证券在国内也算数一数二的券商,所以才能财大气粗地在金铢大厦里包了九到十四层。反观铜钿大厦玻璃幕墙外的大广告牌,什么弧工租赁、昂扬期货,都是张礼然难得耳闻的公司。
这类典故张盈欣一口气说了不少。她是带张礼然的人,也是固定收益二部里唯一的女性员工。每次看到她,张礼然都不禁感慨,在金工或者数量这块,女性果然是珍稀动物。张盈欣硕士毕业后,在九夏工作了不到三年。年纪比较相近,又同是女性,段总便把她介绍给张礼然。
段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掉了不少,十足的地中海,但人特别和善,一点没董事总经理的架子。来之前,任伯伯要张礼然去找段总,听口气似乎和他关系很不错。
实习还算轻松。毕竟是刚去,公司也不会把很重要的事情让实习生做。张盈欣派给她的就是传说中的dirty work——搜集数据。头天里是上中债网去找过去已发行的各期央票信息。张礼然在心里直哭:难道要做这种低级事做一暑假?
次日的活也大同小异。九夏最近在上一个企业债承销的项目。张盈欣从段总那抄来一张单子,上面列了将近二十几只企业债。而张礼然的任务就是从这些债券的招募书、利率公告、路演公告、发行公告以及上市公告书等文件中逐一找出他们需要的信息,做成Excel表格。不说C++、Matlab,连VBA都用不上,只需要反复Ctrl-F、-C、-V就行。
轻松归轻松,可总感觉学不到东西,而且最不好的就是——要!早!起!
八点半就要到公司,参加八点三刻的晨会。刚获悉这个规定时,张礼然就在心里发了不知多少遍牢骚。元宝街在内城西边,什锦小街则在正北方,又比较偏。她得花一刻钟走出小街,上朵颐大街东口去坐车,然后再换乘地铁。整个过程要耗掉近一个小时,也就意味着她最晚七点得起床。这对惯于睡懒觉的张礼然不啻是种煎熬。Ψ本Ψ作Ψ品Ψ由ΨΨ網Ψ提Ψ供Ψ下Ψ載Ψ與Ψ在Ψ線Ψ閱Ψ讀Ψ
然而,牺牲她宝贵睡眠参加的晨会无聊透顶。在张礼然看来,就是一帮人唧唧呱呱地互念一遍前一交易日的各种指数,再用报刊上的模板化语言装模作样地交流下对大市的看法。她还算是做事认真的人,几次下来也百般厌倦了,于是虚着眼半梦半醒地补觉。
张礼然对这份实习失望至极。她总觉得这些事情随便抓个大学生,甚至是高中生,都能来干,而她这些年在学校里苦苦学的金融知识、数学知识和编程知识毫无用武之地。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是自己心心念念地说着要来宁都实习的,说到世人皆知,如今只有自己咬着牙走下去,走完它。
两个月,她在心里算着日子。本来拟定了近三四个月的行程,现在却只想早早打道回府,重归寝室、食堂、图书馆间三点一线的简单生活。如今宁都在她看来十足一个人间炼狱:白日里沉闷压抑、枯燥乏味,下班回了家还要面对令人非常不快的张金,这就不说回家路上那漫长的转车加堵车经历了。
张礼然心里郁结,再加上水土不服,一整额头都发的是痘痘,嗓子也哑哑的。这副模样根本就不能出去见人。为此,除了不得不去的实习外,她把各路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的邀约通通推了,连心心向之的某人也一直压着不见。在家里就时不时对着折叠镜烦着恼着,反而陷入一个恶性循环中。
而在那边,张金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被讨厌了。尽管生活上时有磕碰,但她还是很欢喜能有人做个伴。俞可涵搬出这间屋子后,连空气里的水分都是孤独的,而张礼然就像是这燠热的夏天一样,把这些水分彻底烘干,分散掉她胡思乱想的时间和精力。
张金没空暇再去舔舐自己的心头伤,倒是费心去适应与另一个人的新生活,并且天天熬了绿豆汤给张礼然喝。那家伙被上火折磨得近乎“毁容”,大麦茶、绿豆汤、雪梨羹、金银花等轮番上阵,却不见好转。可她自己又不注意调理养护。晚上张金有时候在家做饭,有时候不做。每当她加班而不能及时回来时,张礼然总是随便就打发了。对自己好的,莫过于顺途在什锦小街上找个店解决。
隔几天终于来了一场暴雨。站在窗口边,张礼然深深地吸一口气,感到有溼潤的空气涌入鼻腔。气温虽然几乎没怎么降,可总算是等到了些湿意。北方的干热已经快把她逼疯了:每次吸气都像是在摩攃生热,而呼气则仿若恶龙喷火。她早就觉得自己像是龟裂的大地,露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口子,并时刻渴盼着天降甘霖。
因此,尽管周围人人都在抱怨这桑拿天,张礼然却惬意得很:回到家里看张金也顺眼多了,跟自己母亲通电话时也不再扯着嗓子愤愤地喊,甚至,进进出出时也不再目不斜视——其实是掩耳盗铃地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满头包而已——反而同眼镜警卫点点头或是向圆脸姑娘道声好。随着这场雨的到来,张礼然感到生活恍然间走上正轨,而她有一点点喜欢上宁都了。
好景不长,紧接着她又被打到一蹶不振的境地了。张盈欣终于派了些有点技术含量的活,然而那也只能说是有一点点技术含量。张盈欣拷过来一个两千多行的表格,说是刚从数据库里导出来的历史数据,让她把久期和凸度之类的指标算出来,再画出相应的收益率曲线。张礼然觉得这也还是个很无聊的差事。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随便写了个VBA程序就把那些个指标、曲线捣鼓出来了。将文件拷还给张盈欣后,就又没事了。张礼然呆呆坐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上网闲逛。刚打开古玩字画网,张盈欣却过来了,说实务中一般都用的是修正久期,而她算的是麦考莱久期,以后要注意。又说,VBA做得不错。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张盈欣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还有表扬。然而生性求全责备的张礼然顿时觉得丢脸极了。不仅是丢爸妈和任伯伯的,还有学校的。堂堂六川大学金融工程的硕士生,居然连修正久期和麦考莱久期都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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