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作者:茅盾_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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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念将她包围住。最初是那股汽车的声音将她引得远远的,——七八年前她还是在教会女校读书,还是“密司林佩瑶时代”第一次和女同学们坐了汽车出去兜风的旧事。那时候,十六七岁她们这一伙,享受着“五四”以后新得的“自由”,对于眼前的一杯满满的青春美酒永不会想到有一天也要喝干了的;那时候,读了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The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她们这一伙,满脑子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的影象,以及海岛,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楼,那样的“诗意”的境地,——并且她们那座僻处沪西的大公园近旁的校舍,似乎也就很像那样的境地,她们怀抱着多么美妙的未来的憧憬,特别是她——那时的“密司林佩瑶”,禀受了父亲的名士气质,曾经架起了多少的空中楼阁,曾经有过多少淡月清风之夜半睁了美妙的双目,玩味着她自己想像中的好梦。

但这样的“仲夏夜的梦”,照例是短促的。父亲和母亲的相继急病而死,把“现实”的真味挤进了“密司林佩瑶”的处女心里。然而也就在那时候,另一种英勇的热烈悲壮的“暴风雨”,轰动全世界的“五卅运动”,牵引了新失去她的世界的“密司林佩瑶”的注意。在她看来庶几近于中古骑士风的青年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现了。她是怎样的半惊而又半喜!而当这“彗星”似的青年突又失踪的时候,也曾使她怎样的怀念不已!

这以后是——

想到这里的吴少奶奶猛的全身一震,吃惊似的抬起头来向左右顾盼。小客厅里的一切是华丽的,投合着任何时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画,架上的古玩,瓶里的鲜花,名贵的家具,还有,笼里的鹦鹉。然而吴少奶奶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自从她成为这里的主妇以来,这“缺少了什么似的”感觉,即使是时隐时现,可是总常在她心头。

学生时代从英文的古典文学所受的所酝酿成的憧憬,这多年以来,还没从她的脑膜上洗去。这多年以来,她虽然已经体认了不少的“现实的真味”,然而还没足够到使她知道她的魁梧刚毅紫脸多疱的丈夫就是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他们不像中古时代的那些骑士和王子会击剑,会骑马,他们却是打算盘,坐汽车。然而吴少奶奶却不能体认及此,并且她有时也竟忘记了自己也迥不同于中世纪的美姬!

“有客!”

忽然笼里的鹦鹉叫了声不成腔的话语,将吴少奶奶从惘想中惊醒。小客厅的前右侧的门口站着一位军装的少年,腰肢挺得笔直,清秀而带点威武气概的脸上半含着笑意,眼光炯炯地:是雷参谋!

吴少奶奶猛一怔。“现实”与“梦境”在她的意识里刹那间成为一交流,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一鞠躬以后的雷参谋走近来了,受过训练的脚步声打入吴少奶奶的耳朵,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同时“义务”和礼貌的习惯更把她挤得紧紧地,她本能地堆起笑容,站起来招呼:

“雷参谋!请坐——是找荪甫罢,刚才出去。”“我看见他出去。吴夫人。他留我在府上吃过夜饭再走。”

雷参谋用柔和恭敬的声音回答,却并不就座,站在吴少奶奶跟前,相离有两尺左右,眼光炯炯地射定了吴少奶奶的还带几分迷惘的脸孔。

吴少奶奶本能地微笑着,又本能地退一步,落在原来坐的沙发椅里。

暂时两边都没有话。一个颇僵的沉默。

雷参谋把眼光从吴少奶奶的脸上收回,注在地下,身体微微一震。突然,他的右手插到衣袋里,上前一步,依然微俯着头,很快地说了这么几句:

“吴夫人!明天早车我就离开上海,到前线去;这一次,光景战死的份儿居多!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你,最后一次和你说话;吴夫人!这里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

说到最后一句,雷参谋抬起头,右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手里有一本书,飞快地将这书揭开,双手捧着,就献到吴少奶奶面前。

这是一本破旧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这书的揭开的页面是一朵枯萎的白玫瑰!

暴风雨似的“五卅运动”初期的学生会时代的往事,突然像一片闪电飞来,从这书,从这白玫瑰,打中了吴少奶奶,使她全身发抖。她一手抢过了这本书,惊惶地看着雷参谋,说不出半个字。

雷参谋苦笑,似乎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下去:

“吴夫人!这个,你当做是赠品也可以,当做是我请你保管的,也可以。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我,又差不多没有亲密的朋友。我这终身唯一的亲爱的,就是这朵枯萎的白玫瑰和这本书!我在上前线以前,很想把这最可宝贵的东西,付托给最可靠最适当的人儿——”

突然间吴少奶奶短促地喊一声,脸上泛起了红晕。

雷参谋也是一顿,但立刻更急促更坚定地说下去:

“吴夫人!我选中了你!我想来你也同意!这朵花,这本书的历史,没有一刻不在我的心头!五年前,也是像今天这么一个不寻常的薄暮,也是这么一个闷热的薄暮,我从一位最庄严最高贵最美丽的人手里接受了这朵花——这是我崇拜她的报酬;这本书,《少年维特之烦恼》,曾经目击我和她的——吴夫人,也许你并不反对说那就是恋爱!可是穷学生的我,不敢冒昧;吴夫人,大概你也想得到,进一步的行动,那时事实上也不许可。那时候,那时候,——吴夫人,现在你一定明白了那时候为什么我忽然在我所崇拜的天仙面前失踪了:我是到广东,进了黄埔!我从广东打到湖南,我从连长到团长,我打开了长沙,打开了武汉,打开了郑州,又打开了北平;我在成千成万的死人堆里爬过!几次性命的危险,我什么东西都丢弃了,只有这朵花,这本书,我没有离开过!可是我从死里逃出来看见了什么呢?吴夫人,我在上海找了半年多,我才知道我的运气不好!现在,我的希望没有了,我的勇气也没有了,我这次上前线去,大概一定要死!——吴夫人,却是这本书,这朵枯萎的花,我不能让她们也在战场上烂掉!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最适当的人,请她保管这本破书,这朵残花——”

此时雷参谋的声音也有点抖了,几点汗珠透出他的额角。他回过一口气来,颓然落在最近的椅子里。吴少奶奶的脸色却已经转成灰白,痴痴地望着雷参谋,不作声,也不动。

雷参谋苦笑着,忽然像和身子里的什么在斗争着似的把胸脯一挺,霍地站起来,又走到吴少奶奶跟前,带着半哑的声音慢慢地说:

“吴夫人!我有机会把这段故事讲给你听,我死也瞑目了!”

说完,雷参谋举手行一个军礼,转身就走。

“雷鸣!雷鸣!”

吴少奶奶猛的站起来,颤着声音叫。``

雷参谋站住了,转过身来。可是吴少奶奶再没有话。她的脸色现在又飞红了,她的眼光迷乱,她的胸部很剧烈地一起一伏。突然她伸开了两臂。雷参谋抢上一步,吴少奶奶便像醉迷似的扑在雷参谋胸`前,她的脸恰靠在雷参谋肩头。雷参谋俯下头去,两个嘴唇接在一处。

“哥哥哟!”

笼里的鹦鹉突然一声怪叫。

偎抱着的两个人都一跳。吴少奶奶像从梦里醒过来似的猛然推开了雷参谋,抱着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飞步跑出了小客厅,又飞步跑到楼上自己房里,倒在床上,一股热泪顷刻湿透了洁白的绣花枕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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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吴老太爷遗体入殓的那天下午,离开上海二百多里水路的双桥镇上,一所阴沉沉的大房子里,吴荪甫的舅父曾沧海正躺在鸦片烟榻上生气。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乡绅,在本地是有名的“土皇帝”。自从四十岁上,他生了一位宝贝儿子以后,他那种贪财吝啬刻薄的天性就特别发挥。可惜他这位儿子虽名为“家驹”,实在还比不上一条“家狗”,因此早该是退休享福的曾沧海却还不能优游岁月,甚至柴米油盐等等琐细,都得他老人家操一份心。

而最近两三年来,他的运气也不行。第一幅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在双桥镇上飘扬的时候,嚷得怪响亮,怪热闹,又怪认真的“打倒土豪劣绅”,确使曾沧海一惊,并且为万全计,也到上海住过几时。后来那些嚷嚷闹闹的年青人逃走了,或是被捕了,双桥镇上依然满眼熙和太平之盛,可是曾沧海的“统治”却从此动摇了;另一批并不呐喊着要“打倒土豪劣绅”的年青人已经成了“新贵”,并且一步一步地从曾沧海那里分了许多“特权”去。到现在,曾沧海的地位降落到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双桥镇上的“新贵”们不但和他比肩而南面共治,甚至还时时排挤他呢!“真是人老不值钱了!”——曾沧海被挤紧了的时候,只能这样发牢骚,同时用半个眼睛属望于他的宝贝儿子家驹。

这天下午,曾沧海躺在花厅里的烟榻上生气,却并不是又受了镇上“新贵”们的排挤,而是因为吴荪甫打来的“报丧”急电到的太迟。这封急电递到他手里的一刹那间,他是很高兴的;想到自己无论如何是鼎鼎望族,常在上海报上露名字的吴荪甫是嫡亲外甥,而且打了急电来,——光景是有要事相商,这就比昨天还是拖鼻涕的毛小子的镇上“新贵”们很显见得根基不同了。但当他翻译出电文来是“报丧”,他那一股高兴就转为满腔怒气。第一,竟是一封不折不扣的普通报丧电,而不是什么商量地方上的大事,使他无从揣在怀里逢人夸耀;第二,是这电报到得岂有此理的太慢;第三,那位宝贝外甥吴荪甫也不把老舅父放在眼里了,只来了这么一通聊以塞责的电报,却并没专派一条小火轮来请他去。如果他还是往日那样的威焰,在此时一怒之下,大概那位耽误了他们曾吴两府要电的本地电报局长总该倒楣的了;但现在“人老不值钱”的曾沧海除了瞪眼睛吹胡子,更没有别的办法。

他霍地从烟榻上爬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拿起那张电报,到光线好些的长窗边再仔细看,愈看愈生气了,他觉得至少非要办一下那个“玩忽公务”的电报局长不可。但此时,他的长工阿二进来了,满头是汗,一身是泥。瞧着曾沧海的脸色不对,这阿二就站在一边粗声地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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