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作者:余华_第2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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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陪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
  “毛主席万岁。”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
  “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
  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地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
  “你是什么人?”
  我说:“求你们别打了。”
  有个人指着春生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
  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
  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的都圆了,我说:
  “春生,快进来。”
  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
  “嫂子还好吧?”
  我就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
  “福贵,你出来一下。”
  我回头又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来了。”
  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
  “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
  “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
  “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 ~~網~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
  “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
  “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
  “春生。”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
  “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春生站了一会说: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
  “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
  “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
  “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




  农忙时凤霞来住了几天,替我做饭烧水,侍候家珍,我轻松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凤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里呆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么也得让凤霞回去了,就把凤霞赶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里人见了嘻嘻笑,说没见过像我这样的爹。我听了也嘻嘻笑,心想村里谁家的女儿也没像凤霞对她爹娘这么好,我说:
  “凤霞只有一个人,服侍了我和家珍,就服侍不了我的偏头女婿了。”
  凤霞被我赶回城里,过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这次连偏头女婿也来了。两个人在远处拉着手走来,我很远就看到了他们,不用看二喜的偏脑袋,就看拉着手我也知道是谁了。二喜提着一瓶黄酒,咧着嘴笑个不停。凤霞手里挎着个小竹篮子,也像二喜一样笑。我想是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到了家里,二喜把门关上,说:
  “爹,娘,凤霞有啦。”
  凤霞有孩子了,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我们四个人笑了半晌,二喜才想起来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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