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街故事》作者:苏童_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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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桥上,像个傻子,母亲气冲冲地说,你知不知道人家都说你是傻子?大热天,整天站在桥上,不是傻子是什么?女孩被母亲拽着下了桥,她说,别拽呀,你把我的手拽断了!母亲说,不把你拽回家,你就站在桥上让人笑话!女孩努力挣脱着,别拽我,水鬼才这么拽人呀!女孩绝望地盯着母亲紧拽着她的手,突然叫起来,我看见水鬼了!你是水鬼!母亲就扬手打了女孩一个巴掌,整天嘴里胡说八道,母亲说,你再胡说八道的,哪天真让水鬼把你拽到水龙王那里去!

第七天夜里女孩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女孩以前从来不在夜间出门,所以母亲看着她从竹椅前绕出去,看着她手里抓着一个像手电筒一样的东西,就是没有想到女孩手里抓的是一只真正的手电筒,女孩带着手电筒从她眼皮底下溜出去了。

石板路的两侧有人在乘凉。有人看见了女孩,他们叫着女孩的名字说,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女孩说,我到桥上去乘凉。他们就说,这女孩很聪明嘛,桥上风大,是乘凉的好地方呀。女孩走到了桥上,桥上有几个青年,他们坐在桥栏上抽烟,看见女孩上桥,他们停止了说话,一齐看着她,有人先嘿地笑了,说,又是她,邓家的傻丫头。整天站在桥上!女孩鄙夷地扫了他们一眼,她说,你们才傻呢,你们才整天站在桥上呢。女孩伏在另一侧桥栏上,做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她用手电筒照了照桥下的河面,然后又关上了手电筒。其实她是要看那个新筑的码头。那个码头已经从河面上升了起来,新浇的水泥在月光下面散发出一种模糊的白光。女孩站在那里,莫名地感到伤心,她多么想好好看看那边的码头,她守了六天,亲眼看见了那些民工修筑码头的所有细节,却惟独遗漏了这个新事物从河水中升起来的过程。她想好好观察新码头,但是那几个讨厌的青年在她身后说话、怪笑,弄得她心神不定。

女孩决定离开桥头。她下了桥,向河岸的方向走去,桥头上的青年在她身后喊,傻丫头,你去哪里?女孩没有理睬他们。她心里说,你们要霸占桥头就让你们霸占好了,我才不稀罕站在那里。女孩打开手电筒向新码头走去,看见河水从桥洞里奔涌而出,夜色中的河水看上去比夜色更浓更黑。

一大片水泥地坪袒露在月光下,散发出水泥本身特有的腥味,欢迎女孩的到访。女孩小心地伸出一只脚,试探着水泥的强度,水泥还没有干结,在手电筒的光柱下,女孩看见自己的凉鞋印子,清晰地刻在地坪上。

工棚还在,里面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动静。女孩用手电筒照了照工棚里面,照到了角落里的一张草席,草席旁边放着一只搪瓷脸盆,一只饭盒。女孩知道还有一个人留守在码头上。女孩用手电筒向四处照射着,除了化工厂一年四季堆放在这里的大木箱、废旧的机器,女孩没有看见那个人。在更远的地方,在河流突然藏匿的地方,那座塔楼被月光浸泡着,微微发红,现在那个水中的门洞一点也看不见了。女孩谛听着河流的声音,她的耳朵里灌满了河水呢喃自语的声音,还有一种奇异的击水声从塔楼方向渐次而来,女孩瞪大眼睛盯着河面,她没有发现什么,没有游泳的人,没有人。但是那击水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了。女孩有点害怕起来,她向远处的桥头张望着,桥头上的几个青年还在那里,女孩就向他们叫喊了一声,水鬼,有水鬼!桥头上的人影晃动了几下,没有任何回应。女孩害怕了,她在河岸边一跳一跳地跑,手里的电筒光摇摆不定,女孩在奔跑的时候看见河水在她脚下无声地流淌,夜色中的河水比夜色更浓更黑,女孩惊惶地跑过新筑好的码头,她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听见了水鬼的呼吸声。水鬼来了!突然一下她脚上的凉鞋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女孩惊叫着低下头,看见水泥地坪粘住了她的凉鞋。与此同时,她听见河里响起一阵杂乱的打水声,她看见一个人从黑暗的水面上钻出来,溅出许多晶亮的水花。女孩再次惊叫起来,她认出那是桥头扛木板的民工,但她还是一声声地尖叫起来,水鬼,水鬼,水鬼!女孩认出那是一个人,他的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但她还是一声声地尖叫起来,水鬼,水鬼,水鬼!

如果桥头上的几个青年相信水鬼的传说,他们将证明邓家女孩的传奇故事。可是他们不相信河里有什么水鬼。这使女孩嘴里的故事最终成为真正的故事。

那天夜里九点多钟他们隐隐听见新码头那里传来的声音,有人曾经想过去看个究竟,但被同伴阻拦了,同伴说,哪来什么水鬼?别听那傻丫头瞎叫。他们留在桥头上聊天抽烟,后来,大约到了十点钟,女孩走过来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见女孩浑身湿漉漉的,手里捧着一件东西。他们本来谁也不愿意答理邓家这个女孩,可是他们听见女孩一边走一边哭泣。桥上的人纷纷跑了下去,他们看见那个女孩像是刚刚从水里爬起来,她哭泣着向桥这边走来,手里捧着的竟然是一朵莲花,是一朵红色的硕大的莲花,他们首先是被这朵莲花迷惑了。那几个青年都围上来看,莲花是真的莲花,不是塑料的,花瓣上还凝结着水珠。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女孩,从哪里弄来的莲花?女孩仍然哭泣着,女孩像是在睡梦中哭泣,她的双手紧紧地捧着莲花,苍白的手指缝间有水珠晶莹地滚落。一个青年说,别大惊小怪的了,是从水里漂来的,是从公园的莲花池漂来的。其他人就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女孩,对吧,是从河里漂来的吧?女孩不说话,女孩捧着莲花往街上走,青年们跟在她身后,又有人说,你个傻丫头,你是跳到河里去捞莲花了吧?小心淹死了!就是这时候女孩突然回过头来,女孩的嗓音听上去沙哑而令人心悸,她说,是水鬼送给我的莲花。我遇到水鬼了。

就是这个女孩的故事风靡了整整一个夏天,如果让她亲口来说,别人听得会不知所云,不如让我来概括这个故事。故事其实非常简单,说的是邓家的女孩遇到了水鬼,不仅如此,水鬼还送了她一朵红色的莲花。

一朵红色的很大的莲花。

正文 【古巴刀】

世纪末的知识分子突然开始热衷于一个拉丁美洲人的名字:切·格瓦拉。我在一些杂志和报纸上看见那个革命者的照片,是个英俊逼人的穿着军装的白种男子,头戴无舌帽,一脸络腮胡子,他的明亮深邃的眼神令人难忘。这样的眼神在现实生活中是罕见的,因此它使一些随波逐流又不甘平庸的灵魂感到惊悚。有个学西方历史的研究生告诉我,她每次看到格瓦拉的照片就会浑身颤唞。她的这种过度的反应使我惘然。我对一个已故的遥远的革命者的感情也是遥远的,他的照片让我浮想联翩,我猜想摄影师是在玻利维亚的崇山峻岭里拍下了这张具有珍贵价值的照片,那是他当年打游击的地方。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具体的东西,也就是格瓦拉当时的目光所在,他在注视什么?我首先想到了山鹰,在我的意识中山鹰是常用的真正的革命者的象征,但后来我就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文章说格瓦拉六十年代两度访问中国,并且和中国政府做了一笔食糖生意,作者说那就是为什么三十年前许多中国人尝到了古巴红糖的原因。我回忆起小时候母亲菜篮里的那种酷似黄沙的红糖,甚至回想了它的滋味,不知为什么,我认为这样的联想对一个革命者是不恭的,也是不公平的。几乎是在突然之间,我觉得我理解了格瓦拉的眼神,那样的眼神来自六十年代,到达亘古未变的广袤的天空,到达地球另一侧的东方的中国,然后我看见格瓦拉手持一把刀在甘蔗田里砍甘蔗的情景。我要说的就是他手里的那种刀,那种刀被我和我的小学同学称为古巴刀,不管你信不信,我肯定格瓦拉的甘蔗刀产自中国,而且我可以肯定那是我们熟知的一家工厂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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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说说这家生产刀具的工厂。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它在我的家乡都不是什么著名的工厂企业。过去它的名字叫做日用五金厂,孩子们有理由鄙视它,现在它更名为刀厂,同样也不能引起别人足够的尊敬。工厂就坐落在香椿树街上,对面是整个香椿树街最脏最臭的公共厕所。有时候你看见从厂里飞快地跑出来一个工人,心急火燎地冲进厕所,过了一会儿你看见那个人慢悠悠地走出厕所向厂门走去。孩子们对日用五金厂的鄙视有一部分是这些来往于厕所的人造成的。学校的老师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学生们就想起日用五金厂的那些急着上厕所的工人,他们对工厂的生活了如指掌。工厂里只有一个厕所。工人他们就像一台台机器一样照看另外一台台机器,他们守着一台台冲床、车床、铣床、刨床,让堆在露天的一叠叠钢板最后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水果刀、电工刀、菜刀。谁会对这样的工厂感兴趣呢?让人感兴趣的是一些不确定的事,比如电镀车间的电镀池,传说人不小心掉进池子就会像冰一样融化,连骨头也捞不起来。但我们谁也没听说有这种悲剧发生。

除了古巴刀的故事,值得一说的是工厂大量的下脚料,总是有人在街上央求工厂的某个工人,问他能不能把厂里的下脚料带出来,钉在窗户上当铁栅栏用。那工人也许会说,你明天在围墙外面等着。孩子们在工厂围墙外面见过大量的隔墙飞出的铁皮,铁皮一张张落在地上,琅琅有声,给墙外等候的人带来一种丰收的喜悦。你看见一张张带有整齐图案的铁皮,它们早已经被机器冲压过了,留下来的空白部分乍看就像一片片绿叶,直到此时你才发现街上流行的绿叶形铁栅栏全部是这家工厂扔下的废料。除了古巴刀,你可以从许多人家的窗户上发现香椿树街与工厂惟一亲密的关系。

如果仔细考察,我们会发现日用五金厂的冲床工人陈辉是这种亲密关系的创造者。我前面所说的那个被家庭妇女们当街拦住的人,那个在围墙内侧扔铁皮的工人就是陈辉。

陈辉是个苍白的看上去病恹恹的青年,人们从他的脸色上就能得出他身体不好的结论,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病。我们街上著名的青年领袖三霸和陈辉混得很熟,三霸不认为陈辉有什么病,他说,这家伙经常让人打出血,血出多了就变成个白脸,这有什么奇怪的?三霸还反对别人把陈辉说成他的朋友,三霸说,这家伙窝囊,老挨人揍,他送我那么多刀是拍我马屁,他有事要我摆平。

我们都见过陈辉送给三霸的各种各样的水果刀和电工刀。陈辉下班经过三霸家时会顺便拐进去,推开三霸那间乌烟瘴气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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