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刀在我们街上风行是在陈辉事件之后。冬天的时候人们都在谈论陈辉,谈论陈辉就一定会谈到他手中那种奇怪的刀,后来就连妇女和孩子都知道古巴刀的厉害了。据说日用五金厂在陈辉事件之后专门召开了全厂大会,警告所有的工人不得将古巴刀带出厂门。没有听说古巴刀是经过什么渠道流出工厂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步陈辉的后尘,总是将危险的古巴刀带给别人。一九七八年发生在城北煤场的集体斗殴死了好多愣头青,警方收缴的武器大多是日用五金厂出产的古巴刀。这事相信香椿树街上的人都听说过,没听说过的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拉丁美洲人,切·格瓦拉。
我说的不是切·格瓦拉的故事,他的故事不属于我。这个优秀的革命者与我们无关,即使他的手里曾经握着我所熟悉的古巴刀,我也没有理由因此就同人家套近乎。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我把一个早已被杀害的古巴革命者当成了我熟悉的友人,我热爱他的眼神和他的无舌帽。我对这个革命者一生的想像因此出现了某些无稽的内容,我想像古巴炎热的旱季,甘蔗地一望无边,我想像切·格瓦拉在甘蔗田里砍甘蔗,手里拿着我熟悉的古巴刀,我还把他出身高贵的母亲想像成一个普通的农妇,她从山冈上的茅屋里端出一盆清水,等待着儿子从甘蔗田归来。我没有见过他母亲的照片,所以在我的想像中那个南美洲母亲的形象与我母亲是一样的。我清晰地看见那个母亲倚门望子的表情,就像我母亲在七十年代的一些深夜倚门等待我哥哥归来一样。
而且我看见那个美洲母亲返身走进茅屋,再次出来时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
正文 【独立纵队(上)】
小堂告诉他表哥,他所以在香椿树街成为光杆司令,主要是处于一个不利的地形。这都要怪他家的房子不前不后,不东不西,孤单单地坐落在化工厂的边门旁。干脆他要是住在化工厂里也行,可他偏偏就住在外面,这样他既不是化工厂宿舍楼的孩子,也不是葵花里千勇他们那一伙的,他就只有一个人。表哥安慰他说,别怕,有人欺负你找我。小堂那天跟着表哥在游泳池学游泳,他看着表哥雪白的细瘦的大腿,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对千勇的哥哥提过你的名字,他说他不认识你。表哥有点尴尬,说,谁要他认识我?我是西大街独立纵队的。他看看小堂,突然嘻地一笑,说,你也是独立纵队的嘛,回去就告诉他们,谁也别来惹你,你是香椿树街独立纵队的司令员。
小堂在西大街他姑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提着一个西瓜回到了香椿树街。才离开了一天,街道就显得陌生了,桥下水果店的柜台后面出现了一个年轻的从未见过的女店员,她不知在和什么人说话,一边说一边咯咯地放肆地笑着。有个男的半蹲在装满毛桃的箩筐旁边,屁股向大街的方向翘着,小堂看见那个女店员突然挥手在那个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啪的一响,小堂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发现柜台后面的人抬头向他这里张望,就扭过脸快步跑过了水果店。小堂扭着脸笑,他的这种怪模样引起了丰收的注意,丰收正守着他奶奶的凉茶摊子,他惊讶地看着小堂和他手里的西瓜,他脑子坏啦?丰收冲着小堂骂,走路还咧着个嘴笑,偷西瓜啦?小堂指了指水果店,一时不知该怎么描述水果店的事情,就简单地说,打屁股!丰收却仍然瞪着小堂:脑子坏了?丰收虽然以前跟着千勇,但现在千勇把他开除了,小堂现在不怕他,他对丰收说,我的脸归我使用,要笑要哭随我的便,关你屁事!丰收被小堂这句话镇住了,他嘴里咦咦地叫了几声,猛地眼睛一亮,对小堂说,你他妈的别神气,千勇要找你算账!小堂这时候已经走到浴室门口了,小堂的脚步应声停顿下来,他站在浴室门口,回头向丰收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丰收埋下脑袋看起了连环画,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因此无法判断丰收的话是真是假。小堂环顾着正午时分空寂的街道,一种非凡的勇气从天而降,小堂突然向丰收叫喊了一声,我谁也不怕,我是独立纵队的!
临近葵花里的时候小堂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喧闹声,那种声音由哑铃、石锁落地的声音和男孩们起哄吵闹的声音组成。小堂听见一个男孩尖叫着,开除,开除他!那是千勇的声音。小堂有点心神不定,他看见葵花里的门口有两个男孩守着,一左一右,像是两个哨兵。小堂知道他们确实是千勇的哨兵。葵花里的门上现在有一行字:出入葵花里请出示通行证。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当然是出自千勇之手。千勇的哥哥千刚是香椿树街青年的领袖人物,千勇就狗仗人势称王称霸,谁都知道千勇狗屁不如,可谁都知道千刚厉害,所以男孩子们就投靠了千勇,他们觉得投靠了千勇就是投靠了千刚。小堂远远地看见豁嘴叼着香烟走进葵花里,并没有出示什么通行证,豁嘴是千刚的朋友,他不用遵守千勇的规定。小堂知道那种画在硬纸板上的通行证只是针对他们这一拨男孩的,他也知道街上有好多男孩向千勇交了一块钱,得到了那张通行证。丰收曾经问他有没有买葵花里的通行证,小堂说,买它干什么?谁要到葵花里去?去那儿就是看千刚他们练身体,又不让你练,有什么用?小堂现在想起了这件事,他猜丰收一定去向千勇检举了,如果千勇真的要找他算账,一定与这件事有关。
小堂走过了葵花里的大门洞,两个哨兵都比小堂小,其中一个不时地擤着鼻涕,小堂不怕他们。他用眼角的余光向里面瞄了一下,看见千刚他们围着满地的哑铃和石锁,每个人都光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他没有看见千勇和他的一帮狗腿子。小堂提着西瓜匆匆地走过葵花里,将装西瓜的网线袋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冷不防地他听见了千勇的声音,把他拦住,把他拦住!小堂感觉到从身后卷过来一阵风,一眨眼,千勇和烂泥他们就堵在他面前了。
小堂惊慌地靠到墙上,看着千勇,他看见千勇手里甩着一根链条锁,千勇的额头上长了个热疖,上面涂着紫药水。小堂意识到自己的惊慌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极力摆出一种轻松的姿态,说,你玩链条锁呀?
千勇却不吃这一套,他始终用挑衅的目光瞪着小堂,说,你是化工厂的人吧?是你不让丰收来买通行证的吧?你说要玩去化工厂和宋文他们玩,是你说的吧?
小堂惊叫起来,没有,我没说过,是丰收造谣!丰收一贯造谣,你是知道的,他的嘴巴全世界最烂!
千勇冷笑了一声,说,那你的嘴巴就干净了?你们化工厂的人嘴巴才是全世界最烂的,你们不是说要消灭葵花里吗?来呀,来消灭啊,什么本事也没有,鸡蛋还想碰石头,哪天我把你们化工厂小孩的嘴全部用大便堵起来,看你们还嘴硬!烂泥在旁边帮腔说,哪天我带一颗炸弹去你们化工厂,不消一秒钟,你们化工厂就报废了!
我不是化工厂的!小堂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了,他说,你们的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我住在化工厂隔壁,不在化工厂里面。我跟宋文他们没有关系!
住在化工厂隔壁就等于住化工厂,你一定是宋文的奸细。千勇仍然气势汹汹瞪着小堂,他用链条锁的锁头在小堂的下巴上蹭了一下,说,给我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宋文的奸细?烂泥这时候在旁边提醒千勇,烂泥说,千勇,他刚才说你眼睛长屁股上啊。
小堂一直注意着千勇的链条锁,他知道链条锁能把人的脑袋砸一个窟窿。小堂放下西瓜,将千勇的链条锁往旁边推,他说,我骗你是小狗,我从来不跟宋文他们玩,我瞧不上他们。
烂泥先叫起来,花言巧语,骗人!那你今天交代清楚,你为什么不买我们的通行证?你自己不买,还劝丰收也不买。你还是一个教书(唆)犯!
小堂不看烂泥,他一直用诚恳的目光看着千勇,他说,我没钱,我妈妈从来不给我一分钱。丰收有钱,他帮他奶奶卖凉茶,有好多钱。
千勇嗤地一笑,说,你是猪脑子呀?谁的钱是爹妈给的?都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嘛。你不会从家里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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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天天在家。小堂说,我没机会偷他们的钱。
千勇似乎有点相信小堂的说法了,他把链条锁卷起来放在裤袋里,他的目光落在小堂的西瓜上。一个西瓜折合一块钱。千勇突然说,你要不要用西瓜换通行证,随便你,我不强迫你。烂泥在一边补充说,给你一个机会,这是考验你,你放聪明一点。
小堂咬着嘴唇,他的脑袋扭来扭去的,斜着眼睛向哪儿张望着。大约过了一分钟,他说,好吧,你先把通行证给我。千勇从裤袋里掏他的通行证时,小堂的一句话让千勇恼羞成怒。小堂说,这个西瓜一块五毛钱,你还要补我五毛钱。千勇就举起拳头对准了小堂,他说,你敢跟我要五毛钱?你吃了豹子胆啦!
小堂是个识时务的男孩,他后来没再坚持要那五毛钱。他把通行证放进衬衣口袋就往前走了。离开香椿树街才一天的时间,街道和街上的人群就显出几分陌生,有些人哭丧着个脸,好像家里死了人,有的人表情鬼鬼祟祟,好像刚刚写了反动标语。小堂现在空着手,一个西瓜换了一张葵花里的通行证,这笔交易是否合算,小堂现在还无法估算。
正文 【独立纵队(下)】
正午时分,一些搬运工人顶着毒辣的阳光从化工厂的边门里推出一车车的樟脑,一路小跑着向河运码头冲去。樟脑刺鼻的气味钻出麻袋,荡漾在香椿树街上。小堂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两只手轮流驱赶着樟脑的气味,没有什么作用,小堂的午睡就这样被樟脑剥夺了。
小堂记得他做了一个梦,但是想不起具体的梦境了,惟一记得的是一面火红的旗帜,旗帜上写着四个字:独立纵队。小堂放不下这个梦,他在房间里苦思冥想,仍然不能把那个神奇的梦拼接起来,小堂干脆找出一件旧背心,用钢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独立纵队。他把背心穿在身上,背对着镜子照那四个字,手写的字无论多好都没有印出来的威风,你要是穿着它出去,别人会笑话的。小堂在镜子前忙了半天,最终还是把那件背心换下来了。
小堂的外公还在竹制的躺椅上打呼噜,躺椅正对着大门外的街道,加上外公睡觉的时候有一只眼睛总是半睁着,看上去他仍然饶有兴味地监视着街上的行人。小堂走到门边,听见外公的呼噜突然卡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后面缩了一下,回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