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恋》作者:王安忆_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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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所以反复动员儿女来见父亲,看来也是意在与这男人见面。开始,姐姐走在中间,后来就让到旁边,踩着甬道旁砖砌的齿形镶边,好似与那两人无关了。姐姐的样子有些像走钢丝,两手微微张开保持平衡,她变得像小女孩子,有一点爱娇,又有一点寂寞。有两次,那两个人忽然站住脚,脸对脸地,言语激烈起来,等后面两个走上去,才又继续移步向前。而姐姐, 自已经走到前面,将他们甩下了。就这么绕了草坪走几圈,大约一个时辰,她只看见那人的背影:瘦,窄,本应该是柔弱纤细的,但是在较强的劳动中磨粗了骨节,看起来就是干和硬。等他们结束会面,五个人走拢一处,也不知他是慌乱还是有意,他去挽那女人的手,却错抓了母亲的胳膊,被母亲甩开了。她看见他面颊上的肌肉抽搐几下,就只觉得这人可怜。看过哥哥姐姐的父亲,更觉着父亲有没有都无所谓。   旁观左右,要是父亲能由她选的话,她倒是属意于一个人,就是母亲称“何师”的那个人,一个老琴师。他不像别人那样与她嬉笑,而是很严肃。有一天,他忽然喊她过去唱,先唱一段滩簧,又唱一段“金陵塔”,唱完之后,他将琴弓挂上琴把,说了句:好好读书。意思是这孩子唱戏是唱不出来了,读书吧!她觉得父亲就当是这样少言语,不轻薄,而且,受自己母亲的尊重。而这老琴师,却是足够做她母亲的父亲了。所以,说到底,她还是对父亲没有概念。如此这般,她对有关“父亲”的闲话就也能听之任之。而这些闲话盛传一时之后,亦平息下来。一是并没有什么新鲜材料可供给,二是现实生活的巨大容纳力。闲话中人,就在眼前,进出起居,每日的琐细早已抹煞了传奇的性质,将其变成你我他中的一个。所以,她的身世之谜虽然是公开的秘密,人人皆知,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严重的歧视,她自己,也没有因此而觉着比别人不幸。在拥簇杂芜的市民堆里,其实藏着许多开放的空隙,供某种常规之外的因素存身。但这市民堆总体质地的平均密度又是相当高,足够影响那些空隙中的新成分,使之成为一部分。于是,又纠正了道德的偏差。那些新成分,却也并没有因此而完全销声匿迹,它们有时转化为个性的形式,改变了市井的平庸实际的面目。这确是一个很神秘的变化,无人知道,花落谁家?   也不知是这环境给予的,还是她自身所具备,这孩子的精神特别饱满,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她褐色眼球中间那个仁,很亮,这使她的眼睛有了多层次的颜色。前边说过,眼型是杏形,尾部长长地挑上去,当她瞳仁慢慢从正面移到梢上时,就有一种风韵,一种孩子才有的风韵,完全不自知的美魅,天真的风情。她依然不是那种清俏的女孩子脸相,有些粗糙。随了家境退步,又长高长大,不能穿姐姐小时的衣服,衣着日渐暗淡,可她就是不同寻常。有人走到后弄,一群玩耍的孩子中间,一眼就看见她。走过去,回过头,还是看见她。这孩子就像会摄人魂魄,她不经意地笑一笑,你却觉得她快乐无比。她们一群小孩子一起玩耍的游戏也很离奇,她们翻筋斗,由她从少体校学来的几手来教练。她指挥她们依墙倒立,手撑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脚向后翻上,抵住墙面,这样排成一列。她很负责地检查完每个人的姿态,然后轻盈地凌空一跃,倒立在最末一个旁边,像一个以身作则的带兵的人。练完这基本功,就开始练筋斗,侧翻,或是正翻,甚至向后仰翻,她做保护。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做这些,实是很危险,可她们一点不顾虑,连大人们也很佩服,站在门口欣赏。看她们排了队,依次一个接一个翻过她的手臂。即便有人跌倒了,那么,拍拍身上灰爬起来,再加入行列。大家学艺的心情都很迫切,对她言听计从。她做出少体校里教练的架势,大声吆喝着。她的衣着是这样:将衬衣系在束脚线织运动裤里,腰上缚一条黑色宽幅松紧束腰带,就这条束腰带,显出专业的性质。两条短辫交叉着别在头顶,额上汗涔涔的,粘了一周碎发。等学生们都练完,轮到老师她表演了。她身轻如燕,姿态矫健,纵横弄堂,在逼仄的空地上做出惊人的花样。大家贴紧墙根,为她喝彩,她的那点小小的荣誉心啊,涨得满满的。你真是很少看得到这样不矫造的孩子,快乐,虚荣,全是热情澎湃地流淌着。 &nbsp&nbsp

新剥珍珠豆蔻仁(7)

她们后弄里渐渐加入进一个外来的孩子。她家住同一条街上的公寓弄堂内,是到前边店家买东西,通过店堂间,被后弄里龙腾虎跃的气氛吸引,然后潜进去。这孩子也属生性活泼的一类,先是看,后是跟,再加入其中,打成一片,一同练起把式。她显然缺乏天分,腰板很硬,手脚笨拙,并且穿着极不适合做这样剧烈的室外运动。她的衣裤都相当合体,不像这条后弄里的孩子,因都是承上启下,所以不是大就是小,或是拼接与缝补过的。这小外来客的短外套样式很新颖,灰色薄呢质料,袖口很宽,齐腰,像一口小钟,里面是细绒线衣,一种英文叫作“Dirty Pink”的粉红,粉色中带些铅色。底下是呢格子短裙,白长统袜,系带皮鞋。这条后弄的孩子,和她们的大人一样,有着点势利心,同时也有着自谦的品格,所以克服了排斥心,没有驱赶这个来自公寓房子的孩子。相反,还很欢迎。她们纷纷奉献自己的衣裤鞋袜,为她换装,她们的首领甚至借给她那条最具专业意义的束腰带。然后,至少有四五双手,抱着,托着,推着,架着,将她倒扶上墙,待她撑不住时,再扶她下来。这孩子所在的弄堂,是条清静的弄堂,邻里们多不来往,小孩子也自顾自。照理这孩子是受管束的,也不知是怎么避了大人的耳目跑到这里来厮混。她是在那所重点小学就读,就是有着大食堂与大操场的,所以就能通过几条相连的弄堂来到这里。所有的小孩子都会穿弄堂,就像地底的鼹鼠,将蛛网般的暗道走得个四通八达。她显然从来没有过这许多玩伴,而且如此的诚挚,这里的生活也让她觉着新鲜:窥探店堂隐私样的内部,小孩子与店员没大没小地斗嘴,还可端了碗立在后门口吃饭。当她长大后,也许会厌恶这种无遮拦,裸露的生活,见出其中的粗陋,可她现在不是没长大吗?就还没有被教养出偏见来。她是衷心地喜爱,喜爱它的热闹,乐天,无拘束。在这一切之上,她最喜爱,几近崇拜的,是那孩子。那孩子所在的民办小学,分散在几条马路的民居里,曾经有一度,楼上人家水管破裂,致使教室漏水,不得已借用她们的校舍上课。看他们规规矩矩地排了队,由老师带领,走进学校,上完课又排了队悄然离去。有几个比较蛮的男生嫌他们占用地方,拾砖头掷他们,他们中间的人要还手,却被他们的老师喝住,迅速地带队离去。可谁想得到呢?在这暗淡的学校里竟有着如此活泼的生活,她 们有课余的歌舞表演队,有学生参加少年体校的体操班,在课堂上老师与学生口角来去,事后又谈心和解。而那孩子则是这生活的中心。这孩子的见识是她想也想不到的,尤其是那舞台生涯。她们每回练过功夫以后,就是站成一堆,听那孩子说。她特别具有表述的才能,什么事情一经她描绘,顿时光华四射。她的嘴型本来就有曲线,动作起来分外有表情,她看着她嘴动,很快就入迷了。后来,她就把她带入自己的公寓弄堂里的家。   这条弄堂很宽阔,也很简直,不与任何弄堂相通。弄口朝南,直向北去,分开东西几排楼房,楼房四层高,因楼层间距大,所以总体看去倒有五六层的样子。每东西两排的上方,跨过宽弄的上空,由一条水泥天桥相连接,大约是为固定楼体。墙面是奶黄砂粒面,爬了长春藤,藤间凸起铸铁镂花阳台,还有狭长的镂花铁窗,流淌出殖民时期建筑的欧陆风情。每层楼面两或三套公寓不等,每套公寓大小也不等,这小朋友所住的是其中大套,却是与另一户合住。她带那后弄里孩子去她家,主要是为带给她哥哥看。她哥哥比她大三岁,已上初中,长的样子竟有些像那一位的哥哥,亦是细白的长脸,眉目清秀,沉默寡语。但再一看便觉截然不同。那一位哥哥是凛然的神情,这一位却有一股甜美的气质,甚至比他蛤蟆脸、扁嘴的妹妹更像女孩子。但兄妹俩都是肤如凝脂,发黑眼亮,优渥生活里出来的孩子。显然,兄妹俩也很少朋友。一般家中的兄弟姐妹都是搭配好的,一个活跃的搭着一个沉闷的,然后由活跃的拓展社交。这里显然是由妹妹来承担这开创性的任务,哥哥就必须等待她长大,有几年时间是闲置着度过,又将性子养得更内向几分。当妹妹带着她的小朋友走进家时,她哥哥正在一张玻璃台面的方桌上做作业,陡地站起来,很紧张的样子。一般处在成长时期的少年,因为身心不平衡都会显得鲁莽和生硬,可他因为性格分外的温和,所以就只是羞涩。他羞涩地站了一会儿,就避到角落里写字桌上,继续写作业。但耳朵却是张开着,听两位女生说话。妹妹显然是了解哥哥的,并不勉强他来参加,只是鼓励她的朋友再次叙述其见闻阅历,不时点出她无意忽略掉的细节,让她着重描绘。她也能领会,就加倍详尽,绘声绘色。听者则夸张作出反应,惊叹和大笑。两人都有些故作声势,是小女生对大男生的兴趣和崇拜,期望他消除顾虑,放下架子,共享欢乐。果然,说到一个关节口,一桩极惨烈的事故,一名演员翻跟斗,没翻好,人倒着直落下地,结果头给顶进肩膀里面去,再用机器给拖出来。小孩子有时候会特别热衷于残酷的事情,好像为了刺激想象力发育似的。正讲到这惊心动魄之时,那边发言了,那人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的头颅是由颈椎支撑,一节扣一节,怎么能套进去。那妹妹则狂热地辩解道:可是,颈椎骨都碎了呀!哥哥说:那就是骨折。他立起来,从书桌上立着的一排书中抽出一本,翻到一页,说,你们看。两个热汗涔涔的小女生便走过去,看那书,是一张人体解剖图。男孩子一一指点给她们看人体的脊椎,颈椎,她们便也安静下来。 &nbsp&nbsp

新剥珍珠豆蔻仁(8)⑨⑨文⑨檔⑨共⑨享⑨與⑨在⑨線⑨閱⑨讀⑨

这家的大人是医生,早中晚班不知如何倒的,小孩子总能掌握规律,当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带这后弄里的朋友潜入家中,再在他们将要回来之前,驱她离去。她哥哥也总是在家,他属于那类特别乖的男孩,一放学便回家,因性情细腻而不惯与男孩做伴,所以,和这两个女生,倒挺合得来。他们兄妹感情很好,在很长一个时期里,妹妹是哥哥惟一的玩伴,像他这样安静的人,正需要一个活泼的妹妹。他挺娇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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