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恋》作者:王安忆_第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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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头来还得帮着同广东先生解释,安抚,再要替郁子涵谋职。郁子涵倒还晓得从昆明地摊上买回一张假文凭,再靠了老大哥的人缘,竟在印书馆觅了个校对的职务,算是替笑明明安下家。笑明明请老大哥吃饭致谢,老大哥见她是一个人来,觉出她的体解,心里便又服了。两人之间,虽然非关乎男女情爱,但亦是有一段心意,旁人无法插足。老大哥说,我是看着你赴汤蹈火啊!小狗小猫说:可你是会捞我出来的。听起来,两人心里对这段姻缘都不怎么看好,却又不得不如此似的。过了若干年,广东先生在台上又看见笑明明一回,演的是一个老妈子,说着俏皮的苏北话。她已发福,穿一件大襟布衫,脸倒还干净,将头发梳到后头,挽一个髻,额上露出一个发尖。眉眼是端正的,却很淡,所有那些娇俏的线条都平伏下去。广东先生想不出这女人差一点就要做了他太太,这如何可能呢?   笑明明和郁子涵婚后第一年生了一子,隔年又生一女,然后歇了几年。郁子涵果真戴上金丝边眼镜,穿了西装,挟着公文皮包,头发梳得很光。印书馆的校对当然要算是坐写字间,但总还带有做工的意思,像他这样穿戴的并不时兴,可人们都知道他太太是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多少就另眼相看了。这时笑明明所在的滑稽戏班,与另几个班子合并,取名为上海方言话剧团,编进国营体制,取消包银,改领月薪。艺人们自觉成了国家干部,风行穿蓝灰卡其面料的列宁装,戴制服帽。笑明明也置了一套新行头。头发塞进帽圈里,耳垂上却镶着珍珠耳环。列宁服下面是啥味呢西裤,裤腿瘦瘦的,盖着黑牛皮鞋。是一九四九年的摩登。他们搬了一次家,搬到隔壁弄堂,一条较为庞杂与拥簇的大弄堂,前排横弄临街,底下是店面,二楼与三层阁住家,他们就住其中的一幢。从后弄的门进来,走上一条直上直下的楼梯,到了二楼。板壁隔开房间,外间是楼梯,楼梯下一个小隔间,放马桶。楼梯口的空地则是煤球炉,碗橱,做了灶间。楼梯上去是三层阁,却是极为正气的一个大间,放进一堂红木家具,床上铺着流苏提花缎床罩。窗帘也是流苏提花,白天一左一右挽起来,还垂有一层白色透明乔其纱的薄窗帘。帘上映了行道树的梧桐叶,绿影婆娑。这就是他们夫妇的卧房。小孩子跟了保姆睡二楼,吵不到他们。他们就还像新婚一般,双栖双飞。笑明明要有戏演,到散场时候,郁子涵就到戏院后台门口接她。他不再是那个坐在台侧,锣鼓家什旁边的痴心少年,而是一家之主,太太的先生,可却是个多情的先生。在戏院门口接了笑明明,两人就招一辆三轮车去吃夜宵,入夜方才回家。上到二楼,笑明明怕吵醒孩子,便脱了高跟鞋,提在手上,由郁子涵搀了另一只手,蹑了手脚上三楼。就像瞒了父母耳目,偷跑出去跳舞回家的女学生。到了休息日,他们中、晚两顿都是在外吃的。中餐,西餐,素斋,点心,或是请人,或是人请,或就是单只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火车座上。他们很少有在家吃饭的时候,就像一般恩爱的夫妻一样,他们对孩子的心倒淡了,一儿一女怎么长成的?他们稀里糊涂的。   早就说过,郁子涵已经吃开了胃口。笑明明当然晓得他是食不厌精,她呢,倒不是说如何的不肯将就,但演艺圈里的生活,总是带几分泼户的习气,今日有酒今日醉,挺率性的。所以并不拘束他,反是很鼓励。然而,笑明明万万没有想到,郁子涵竟会这么不知足。倘若不是遇到“三反”,事情还将瞒下去,而漏洞也会更大,那就连杀头的罪都有了。郁子涵在印书馆里,有个女同事,是财务科的,要说也是个情种,喜欢上了郁子涵。郁子涵这个人,生性是有些轻薄,但对笑明明,以及这桩婚姻,还是满意的。笑明明是他争取来的,趁着少不更事才敢前后不顾,放在现在,他不定能做出。再则,笑明明对他有恩,他不会忘,忘了要伤阴骘,这点人道他懂。还有,他对女同事并无多大兴趣,那女人是比笑明明年轻,也是仗了比笑明明年轻才敢来追他。而郁子涵其实并不喜欢年轻的女人,因不能照顾他,反要他照顾。何况,又是在这样无趣的地方的同事,生来就不会有什么情爱的浪漫。在这印书馆的老房子里面,光线阴暗,高大的天花板底下,桌椅变得格外低矮,人伏在字纸堆里,快找不见了。郁子涵所以能在这里坚持上班,一是因为喜欢夹了公文皮包,煞有介事走进走出,自觉是个有公务的人,再也是有笑明明这个太太,晨昏相伴,调节了乏味的工作。所以,对那女同事的追求,他先是浑然不觉,再是吃惊不小,然后则躲避不及。这女人却横下一条心。她渐渐也看出郁子涵有口舌之欲,便请他吃饭。推了一次,二次,三次,第四次,郁子涵别别扭扭地只得去了。去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那女同事请他去的都是别致的地方,就像事先研究过一样,哪里的刀鱼面,哪里的灌汤蟹粉包,最后就请到她家里,让她母亲做给他吃,说她母亲顶会做菜。这女同事也不知何等来历,母女俩住了半幢花园洋房,另半幢隔死了,从另扇门出入。那母亲,郁子涵倒有几分敬重,仪态很端庄,果真烧一手好菜。鱼翅、海参烧得好,普通一只粽子也包得与人不同。倘是明眼人就可看出,这母亲一定是某个富户的妾室,女儿自然是庶出。家主或是走或是亡,留下点产业给孤寡做生计。郁子涵当然不懂这些,只是被这里的吃喝吸引,还有清幽的环境也让他心旷神怡。说起来也令人不解,笑明明与他已经吃得很满了,他竟还能有空出的顿数来这边填补。比如中午饭,笑明明演出时,他一个人的晚饭,吃了这顿,再去赶和笑明明的夜宵;还有,笑明明跑外码头演出的时候。那么,不仅饭,连带宿,都是在这里的了。这样的事,都是众所周知,惟自己太太不知。郁子涵夜不归宿,连保姆的嘴都闭得铁紧,是不想生事,砸了自己的饭碗。这样的东家,天下难找,其实就是她当家,连孩子都可打骂的。女同事不仅给他吃,还送他零花钱用,他倒并不缺钱,拿了这钱是买了首饰送女同事。她等于自花自,但如此往返一趟,就多了一层柔情蜜意,很受用。女同事能有什么钱,她母亲也许有体己,但看起来守得很牢,郁子涵看见过女儿交钱给母亲嘱咐办菜,他从来没想过这钱是从哪里来。等到事发,女同事在公账上已有近一千万元的亏空了。 &nbsp&nbsp

梨花一枝春带雨(8)

女同事判了十年,郁子涵既是同案犯,又有玩弄女性之罪,多两年,十二年。也亏得笑明明积极退赔,将一堂红木家具卖了十之七八。那红木家具进来时是从窗口吊上来,此时出去,也必从窗口吊下去。那时是一派喜气,如今则又凄凉又羞辱。笑明明面上不会露什么,照旧大着嗓门指挥搬运工,怎么掉头,怎么借力。事后一个人靠在床上,四下空荡荡的,原先放家具的地方,地板漆簇新,于是,满地留痕。她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夜是清理照片,将同郁子涵的合影统统从中剪开,撕掉那半边;第三夜整理衣服,郁子涵穿得着的衣服,还有要用的东西,收成一个包,等待探监的一日。到探监时,两人隔了桌子坐着,边上还有外人,很难说什么。郁子涵直是哭,他是真悔,又觉真冤枉,还是真惭愧。笑明明将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又等一时,看他哭得差不多了,才很简单地告诉他,她已经申请离婚,两个孩子归她。他颇感愕然地抬起头,眼泪倒干了。他不曾想到笑明明会这般绝情,还以为这个女人是会无限地宽容他下去。他那哭里,其实多少有着些乞怜的意思。事后再想,却是仅有此路,绝无他法,笑明明待他,都已经到哪一个地步了啊!   离婚以后,笑明明并没结婚,但很招人非议地,一年半之后,她又生下一个女儿,沿用哥哥姐姐的姓,姓“郁”,再用她的姓“笑”的谐音,取一个常用的字“晓”,加一个“秋”,名晓秋。 &nbsp&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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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两个大的,这个孩子跟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要多一些。她是跟母亲睡的,睡在三层阁的大床上。此时,又新添了几件家具,略填满了些,但都是较为轻浅的木质,款式是那种简单化的新风格,漆色鲜明,显得家道单薄了。窗口外面的梧桐叶却稠密不少,母亲又喜欢拉窗帘,遮暗了光线,房间内就有一种幽秘的情调。早上,她赖在被窝里,看母亲起床。先披一件绣花缎晨衣,头上依然带着卷发纸,在梳妆桌前坐一会儿,抽一支烟。烟雾在透进窗帘的晨曦里像是透明的,慢慢弥散开来。吸完一支烟,母亲立起身,在脸盆架边洗漱,再坐回梳妆桌前,拆下卷发纸。她的发型是电烫的短发,波浪主要在额前,横过去,下端略薄,及耳垂,前边看,就像是盘了头,侧看,微鬈的发梢则弯过耳下。耳垂上的珍珠换了翡翠的。她在脸上敷一层薄粉,描了眉,上了点唇膏,对镜子里看一看,然后立起更衣。她解去晨衣,脱下丝绸睡衣,滑落在床上,亮闪闪一堆。胸罩与三角裤,略略勒着身体。她是一个*的女人,正处在转变的关头,身体的每一寸地方似乎都同时显现衰老与年轻的两种迹象,交织混同在一起,散发着奇异的饱满生气。她很仔细地在上腹部扣上绑带,再穿丝袜。这时就更小心了,要防止勾丝,还要留神袜后跟的线不要歪。妥帖了,便拉开橱门,用手指轻轻划拉着里面悬挂的衣服,思忖穿哪一件。这时候的她,看上去很古怪,就像一只大蚕茧,裹在透明的缠绕的丝里面。她终于想好要穿哪一件,拿出来,穿上身,面对着敞开的黑洞洞的橱,若有所思地系着扣,从腋下开始,一直往下,又回到腋处,往上,最后系领圈的扣。现在,她甚至有几分窈窕了,登上高跟鞋,对了梳妆镜,略弯下腰,在领口别上一只椭圆形,琥珀色,木纹隐条的树脂领针。手上挽一件薄开司米外套,另一只手提了镶珠小包,走出了幽暗房间。   她还会在这房间里睡一时,嗅着隔宿气,烟味,还有脂粉的香。她并不觉着混浊,还觉着好嗅,有一种小孩子贪馋的膏腴的厚味。她要睡一个回笼觉,再次醒来,太阳已照亮整幅窗帘,将原先的紫红映成偏黄的绛红。窗外嘈杂了许多,电车行行过往,商店的店员在人行道上做广播操,附近小学校第一堂课下课,小学生在街心花园里吵闹。保姆噔噔地上楼来,她已经安顿好两个大孩子,又到菜场买了菜,将要洗的衣服也泡起来。她推门进来,立刻皱起眉头,甚至用手闷起鼻子,快步走过去,哗地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从梧桐叶里零零碎碎地进来,房间陡地敞开在光线里:枕上的污迹,有小孩子的口水,大人的头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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